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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儒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下去了,他脖子一梗,冷笑道:"還說什麽仁至義盡。我雖然用手段排擠了不少人,可都是他們自找的,好歹我也替老爺子試出了不少人的人心。就說我那兩個研究生同學吧,要是考生的賄賂送到跟前,他們能不為所動,我又怎麽能算計的了他們?區區五萬塊錢,他們就把自己的良心給賣了,怪得了我嗎?我讓老爺子看看這些人的本心,我有什麽錯?"


    說到這兒,孔儒忿忿的道:"不是我眼皮子淺。我在老爺子身邊這麽多年,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他卻把所有的一切留給了易青;即使是對寶叔你,他也留了幾千萬上億的兩個基金給你打理。可我呢?塞張支票給我,掃地出門,自生自滅,這對我公平嗎?這也能叫仁至義盡?"


    寶叔聽了這話,眼睛瞪得滾圓,把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頓,大聲道:"好!孔小子,你...好!敢當我的麵說出這種話來,你也算有種!今天既然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你等著,我上樓一趟。讓你看點兒東西。"


    說著,寶叔起身走出廚房,不一會聽見登登登的上樓聲。


    孔儒抿了口酒鎮定了一下情緒,心想,這個寶叔,上去拿什麽東西呢?


    過了好一會兒,孔儒剝了十幾個花生米的功夫,寶叔從樓上下來了,手裏拿著一個銀色的鐵皮匣子。


    這種匣子孔儒再熟悉不過了,老爺子家裏有幾十個,大到存折契約,小到孫茹小時候換下來的乳牙,全弄個這樣的盒子裝著,每個匣子還配有專門的鎖和鑰匙。這種鐵盒子的鎖異常結實,用來裝重要的小物件最合適不過。


    寶叔順手打開那個匣子,裏麵放著一張被撕成兩半的紙。寶叔把紙拿出來,仔細的拚好,然後轉向孔儒,道:"你自己看吧。"


    孔儒遲疑的低頭看去,隻見紙上赫然清楚的寫著:遺囑!


    孔儒吃驚的抬頭看了看寶叔,連忙又低頭仔細看了起來。隻見這份沒有生效的遺囑上分明寫著,把所有的物業和現金留給孫女孫茹作為嫁妝;把宇通集團的股份和價值十億美圓的資產股票成立一個電影發展基金,由寶叔來監管,但是一切使用權授予孔儒!


    孔儒看完這張遺囑,不敢置信的又從頭看了一遍...再看一遍...


    孔儒愕然抬起頭來,整個人都傻了。一種不知是憤怒還是懊悔還是不解還是怨恨的,帶著一點點感激的情緒在他心頭一起沸騰起來。


    他突然感到異樣的口渴。他舉起酒碗來猛灌了一口,卻發現是個空碗,原來剛才看遺囑內容的時候已經不自覺的喝光了。


    "這...怎麽會這樣?"孔儒喃喃的道:"怎麽會這樣。"他再熟悉不過孫老爺子的筆跡,這東西偽造是偽造不出來的。


    寶叔提示他道:"你再看看日期。"


    孔儒這才留意看了看所署的日期,他猛得驚聲叫了起來,道:"怎麽會!那麽早的時候,那時候老師還不知道易青這個人呢!小茹那時候還沒上大學!"


    寶叔呆了一呆,脫口道:"我不是讓你看這個。"隨即想了想,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指著孔儒道:"你這個人啊!真是又可憐又可悲,為什麽你滿腦子都是想著跟別人比,想著...就好象人人都是小偷,好象別人得到的一切都是從你這裏搶走的一樣。你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嫉妒易青,甚至連這麽熟悉的日子都忘了嗎?你再看看!"


    孔儒再定神看了看,有點想起來了,道:"恩,這日子是我生日前一天。"


    "是二十八歲生日前一天。"寶叔正色道:"老爺子在那一年確診有非常嚴重的心髒病。他瞞著小茹和你,請我和另一位老師做遺囑見證人,立下了這個遺囑。當時我就勸過他,不要把那麽多錢給你,他想了很久,說了一句''人才難得,奇才可用'';!並且讓我好好行使基金監管的權力監督你就行。"


    人才難得,奇才可用!孔儒聽見這八個字,眼淚刷得一下就滾落了下來!


    老師啊老師!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樣的!可是你從來沒有這樣正麵肯定過我,當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怎麽...你為什麽就吝惜這樣一句簡單的讚美呢?


    寶叔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想你大概已經不記得的了,那年...你二十八歲生日那天,你還記得自己在做什麽嗎?"


    孔儒努力的想了想,忽然微笑著道:"我記得那天老師在家裏給我過生日。有一個很隆重的宴會,來了很多人,大師兄韓山平,還有馮曉剛導演、張一謀導演...不過,好象那天晚上老師身體不舒服,沒有下樓,所以那些貴客來了一會兒就走了。


    寶叔冷笑道:"嗬嗬,你就記得你的貴客。有一個人你大概忘了吧?那個叫小秋的江蘇女孩!"


    孔儒一聽小秋這個名字,臉都綠了,驚惶的看著寶叔。


    寶叔長歎一聲,道:"多好的一個孩子啊,生生讓你給毀了。老爺子說過,其實這孩子的條件,考上電影學院是沒有問題的。隻不過,她的江蘇地方口音太重,台詞關過不去,所以那年才沒考上。"


    "...其實你和她的事情老爺子從頭到尾都知道。打從你在外麵租了個平房把她留在北京開始,老爺子就讓我幫忙留意你們兩個的情況。老爺子說,隻要小秋第二年考試的時候台詞的情況稍微好一點,他一定想辦法幫小秋考上電影學院。老爺子說,這姑娘出身貧寒,和你一樣是個苦孩子,真正是一對兒,以後有她和你互相扶持,相信你多少會溫柔一點,改改心性。"


    "...那天是你生日,一早上不見你。我和老爺子就猜到你去了小秋那裏,老爺子也是難得好興致,就讓我開車帶他去找你,把立遺囑和給你開生日宴會的消息告訴你,給你和小秋一個大大的驚喜。可是沒想到,剛走到那間平房外的四合院兒裏,就聽見小秋哭喊著求你...你心腸多硬啊,說什麽也要她一個人回外地去墮胎,把孩子打掉,免得連累你的大好前途。我們進院子的時候,正好聽到你說那段話...說你喜歡的人是小茹,是億萬富翁的孫女,讓小秋趁早回家去,還說你已經跟房東把這間平房給退了..."


    "別說了!"孔儒痛苦抱住了頭,眼淚不自覺的奪眶而出,大聲喊道:"求求你別說了!"


    寶叔紅著眼睛看了孔儒幾秒,歎了口氣道:"老爺子當時在外麵聽見你說的那些話,就氣得心口疼得厥過去了,差點沒中風了。我們開車回來,老爺子就把那張遺囑給撕了。"


    "...本來依著老爺子的意思,第二天早上就該把你趕出去。可是那天晚上,老爺子看見你在宴會上舌戰群雄,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所有的賓客,都是些見過大世麵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都誇你是個天才、奇才..."


    "...那天晚上,老爺子一直到淩晨兩三點鍾都沒睡,他披著睡袍在你門外走來走去,好幾次想敲你的門,可都猶豫著退了回去。孔小子,你根本就不知道老人家的心啊!他...他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孔儒整個人癱軟在餐廳的靠背椅上,眼淚不停的流著。


    寶叔把瓶子裏最後一點酒勻了點給孔儒,然後給自己倒上,喝了一口,道:"孔小子,我跟你說...我、我吳寶是個粗人,我跟你和易青這種文化人比起來,就他娘的是大老粗一個...什麽藝術,什麽他娘的文學,我一概不懂。但是,我這輩子就認一條!啊...就、就、就...就認一條!這...咱這做人啊,他...可不能、可不能虧良心啊!"


    說著,寶叔一口幹掉碗裏的殘酒,長呼出一口氣,道:"我這個人不會講什麽道理。可是今天你笑我沒腦子,笑我不會說話我也要說!你看,你說這酒好不好?"


    寶叔醉態可掬的指著酒碗道:"這酒好吧?酒好,肉好,沒事有錢,吃吃喝喝,這種日子多好啊?阿瑪尼的西服,佐丹奴的領帶,香港富麗苑的三頭鮑魚,這些好不好?夏威夷的天堂酒店套房,瑞士滑雪場的雪景莊園別墅好不好?還...還有滿世界的美女,大把大把的錢,是個人見到你就點頭哈腰...這些好不好?好!太好了!太他娘的好了!這世上最好的,最勾人的,就是這些個名啊利啊的,好、好、好!好東西太多了,實在太多了!誰都知道這些東西好,這些東西誰不想要啊?我個沒本事的粗人,我都想要!"


    "...可是...可是咱不能為了這些東西就爹不顧娘不管,出賣兄弟糟踐朋友,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負責任吧?不能吧...啊?人在做,天在看,咱老爺子,他在天上看著哪!"


    說到這裏,寶叔砰得一聲放下酒碗,憨笑道:"對不住。你...你別笑我...喝...喝的有點兒...有點兒大...說了這麽多不知道說什麽...我上樓睡了...你、你也早點睡...別想太多...過...過去的事兒了,想也白想...啊,知道了吧?不...不能...不能虧...虧良心啊..."


    說著也不知是不是酒話的絮絮叨叨的幾句,寶叔拿著自己脫下來的西裝搭在肩膀上,晃悠悠的走出了廚房。


    孔儒的眼淚已經幹了。


    他木然坐在桌前,端起那半碗酒,機械的送到口邊,不知其味的喝了一口。


    忽然,咚得一聲,什麽東西摔到樓梯板上了,外麵飄來寶叔的聲音——


    "唉!這...這個樓梯上有這麽個坑,都...都多少年了...早該...早該給它弄平了...老爺子也真奇怪,上次油漆匠都找來了,他非得留著這麽個坑,說什麽...說什麽也不讓人給它平了...哎喲,摔死我了!"


    聽到最後一句,孔儒拿著酒碗的手猛得一抖,含在口中的酒一下嗆到了喉嚨口,火辣辣的一陣燒痛。


    他就勢把酒碗一放,倒在餐桌上,大聲的喘息咳嗽起來。


    ...


    夜深了。


    孔儒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捂著自己的胸口,怎麽也睡不著。


    翻來覆去的——寶叔的話,還有華雲豐那天在練功房裏講的那三個故事,在他心裏翻江倒海的折騰著。


    "人在做,天在看!"


    "咱老爺子在天上看著哪!"


    孔儒站了起來,踉蹌著走出了臥室。


    那長長走道的另一頭,是這層的主臥室,那是孫老爺子當年住的地方。


    淚眼朦朧間,孔儒仿佛看見,那孤獨而焦慮的老人,拖著還帶病痛的身體,在寒冷的淩晨兩三點鍾,徘徊在他心愛的學生們外...他幾次舉起手想要敲門,想要跟那個其實已經無可救藥的狼心狗肺的學生好好談談,可還是猶豫著退了回去。那一刻,老人孤單而佝僂的背影,在深夜的寒冷中瑟縮著,顯得那麽淒涼悲壯。


    老師!你真的還在天上看著我嗎?


    恍惚間,當年在學校畢業時常常唱的那首頌師歌又響起在耳邊——


    "青青校樹, 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世路多歧,人海遼闊,揚帆待發清曉,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


    孔儒踉蹌著走下樓梯,來到樓下客廳。


    客廳正***奉著老爺子的遺像。


    孔儒走到遺像前,靜靜的看著這位曾經是自己無比崇敬又滿心怨恨的老人。


    老人的眼睛,也在默默注視著他。老人的眸子裏,似乎依然有著穿透一切、洞察一切的力量...


    孔儒在黑暗中摸索著,很快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了那罐大熊貓香煙和打火機。時間久了,煙卷有點黴味兒。


    孔儒細心的把煙卷烤了烤,然後就象以前常常做的那樣點燃了,把煙恭恭敬敬的供奉在孫老爺子的遺像前,輕聲的道:"老師,阿儒給您點支煙..."


    嫋嫋的煙霧中,這個英俊的男子忽然緩緩的跪了下來,手按雙膝,把額頭痛苦的貼在冰冷的地上...


    無聲的淚水瞬間打濕了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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