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和孫茹拎著大包小包走出超市的時候,時間已經臨近黃昏。


    北京傍晚的天空有點昏暗,彤雲密布,朔風陣陣。


    孫茹仰頭看了看天色,對易青道:"快回去吧,要下雪了。"


    易青興奮的道:"今年春天的第一場雪啊,這場雪下過,就該春暖了吧。"


    孫茹笑道:"南方土豹子。你都來了一年了,怎麽看見下雪還是這麽新奇。"


    兩人上了車,向易青租的那房子駛去。


    車子開到半途,零星的雪花就漸漸飄了下來,車窗外蒙了一層薄薄的霧。


    車子開進小區的時候,易青隱約看見健身器材那邊的翹翹板上,坐著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依稀就是小雲。


    "咦!好象是小雲啊!"孫茹倒先說了。


    易青點頭道:"好象是她。這丫頭,這麽冷的雪天,她一個人在外麵幹什麽?"


    孫茹道:"我先上樓去,你去看看她,叫她也上來吧,怪冷的,別在外麵凍壞了,後天還要去學院考試呢。"


    易青應了,先下了車,慢慢的向小雲走去。


    小雲低頭發著呆,不知在想些什麽,連易青到了身後都不知道。


    易青脫下自己的外套,悄悄的上前披在小雲身上。


    小雲瑟縮了一下,轉頭看見了易青。她無語的看了易青一眼,把衣服脫下來還給他,道:"我不冷,你上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易青抱著衣服,在她對麵的轉椅上坐下,靜靜的看著漫天的雪花,半晌不說話。


    來北京一年了。電影學院是個熱鬧的地方,離娛樂圈最近,離象牙塔最遠的大學。每天都有思考不完的人和事,各種人際關係。難得能象現在這樣,享受片刻的靜謐,讓人心裏平靜舒適。


    也不知過了多久,雪漸漸大了。


    "易青,"小雲忽然幽幽的說了一句:"我不想考電影學院了。"


    "什麽?"易青一下子回不過神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不想考電影學院了!"


    易青一楞,反而笑了:"傻丫頭,別逗了。"


    小雲認真的道:"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想了很久了。明天,我自己去和趙保剛導演簽約,依依不接這個戲,我是要接的。隻要我努力,後麵的片約會漸漸多起來,中國有那麽多非科班出身的大明星,人家行,我為什麽不可以?"


    "小雲,"易青正色道:"你要知道,沒有機會上專業大學和考不上專業大學的人,跟有機會上而不去上的人,完全是兩碼事。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我當然知道,"小雲有點激動的道:"科班出身的演員都會有保障,而且起點要高的多。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已經等不及要成功,要出名,要賺大錢!我不想再等了,再也不想了。"


    易青默然,心裏十分別扭。他實在很難接受這種急功近利的思想。飛黃騰達,成名成家,對小雲來說真的就這麽重要嗎?


    小雲對易青的沉默恍然未覺,她繼續說道:"我今年十九歲,如果上大學,四年後二十三歲,女孩子過了二十五就要開始老了,到時候我還能再拍幾年?我為什麽不把我最好的幾年青春,用在拍戲和成名上?"


    "...我不是依依,我不懂追求什麽藝術。我隻能靠長相和年輕吃飯。依依的事啟發了我。每個人都有一條符合自己的成長道路,我和依依是不同的,學院派不適合我。"


    易青不做聲,呆呆的看著漫天的雪花。他突然很懷念去年認識的那個單純嬌小的女孩。那個初到北京,對什麽事都透著好奇,什麽事都倚賴著他,整天問個不停的小地方來的江南女孩...


    小雲歎了口氣,淡然道:"我知道。你一定很看不起我。也許,孫茹和楊嫻兒她們,更加的看不起我。在你們眼裏,我是這麽的貪慕虛榮,惟利是圖。也許你會認為,我是那種為了向上爬不擇手段的壞女孩..."


    易青震了一下,回過神來,勉強笑道:"別胡說。小丫頭片子,心事怎麽這麽重,誰又看不起你了?"


    "從小到大,看不起我的人難道還少了嗎?"小雲忽然怔怔的發了會呆,輕聲道:"我離開家鄉以後,好象還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我小時候的事。易青,我好象也沒告訴過你,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


    "哦?"易青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小雲淒楚的笑了一下,慢慢的說道:"我的家鄉,是大名鼎鼎的浙江周莊旁邊的一個水鄉小鎮。一條清澈的河流,就從我家門前流過。我們出門隻坐船不坐車,我到十六歲坐上出租車,才知道跟船比起來,汽車又穩又快。"


    "...我從小就沒見過我爸爸,在我剛出生沒多久。我爸爸跑水運賺了一筆錢。他隻給我媽媽留下很少的一點錢,就跟一個福建來的生意人一起去了美國。福建的長樂每年都有特別多去美國做生意的人,那時我還不記事,爸爸就走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媽媽每天就站在河邊,等啊等啊,盼著有一天有一條船,把我爸爸就送回來了。她盼著我爸爸能在美國賺到大錢,拿到美國身份,然後回來把我們母女倆接到美國去享福。一連等了兩年多,從美國回來探親的人說,我爸爸已經在美國開了個餐館,還和當地唐人街的一個女人結了婚,日子過的很好,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可憐的媽媽不相信,她千方百計寫了信托人去問。結果我爸爸回信說,按照法律,分居兩年也可以算離婚了..."


    "...媽媽收到回信以後,就天天躲在房間裏發呆。她不上班,家裏就沒有錢,爸爸留下的那點錢早就用完了。我和媽媽就靠鄰居和親戚們的接濟過日子。我那時好象才四五歲,但是那時我就非常機靈非常乖巧,就很懂得討好他們,跟他們撒嬌。因為我知道,他們越喜歡我,我就能要到越多東西,這樣,我和媽媽的日子就好過一點。"


    "...終於,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我也六歲了,該上小學了。媽媽知道不能再這麽下去。於是我的一個姑媽,收了人家的財禮,讓媽媽改嫁了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就是現在我叫他做爸爸的那個男人。他是當年跟爸爸一起做生意的一個老實平凡的男人,簡單而粗暴。"


    "...我有爸爸了,我上學了。可是日子卻更不開心了。我常常看到他喝醉了打媽媽。我寧願他來打我。媽媽整天哭,為了跟他要錢,隻好天天忍著。我整天想,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幫幫媽媽?"


    易青怔怔的聽著,忽然莫名其妙的想到:是啊,怎麽辦呢?如果是孫茹,一定會很懂事的讓媽媽跟這個男人離婚,努力自立,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如果是依依,一定會倔強的鼓勵媽媽,哪怕被打死也不要向這種男人低頭;如果是楊嫻兒,說不定哪天會在袖筒裏藏把匕首,找機會狠狠的給他一刀!


    小雲呢?小雲會怎麽辦呢?


    小雲沒發現易青的表情變化,她繼續說道:"我知道,我們母女倆要想過好一點,輕鬆一點的日子,就非得討好他不可。我是很沒骨氣,我隻是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孤苦女孩,從小沒有爸爸,家裏沒有男人,誰會教我什麽叫骨氣?我隻知道,我不能看著他再打媽媽了。"


    "...那年我才十歲,個子才剛剛夠得上鍋台高。我腳下墊著個小凳子,站在爐火前給繼父燒飯做菜。大鐵鍋那麽沉,一頓飯下來,我的手腕好象快斷了,眼睛都被煙火熏紅了。有時候飯燒糊了,菜做鹹了,還要挨打。"


    "...我心裏恨死了他,可是還要天天跟他撒嬌,嗲聲嗲氣的說話。我天天琢磨怎麽把菜做好吃一點,再好吃一點,讓他滿意,希望他能對我媽媽好一點,和氣一點。"


    "有時候,實在憋的狠了,我就在放學後跑到鎮子外大哭一場,回來繼續扮我的小鳥依人。"


    易青恍然大悟,原來小雲的廚藝是這樣練出來的,原來她這麽乖巧圓滑的個性背後竟然是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相比之下,依依雖然家境貧窮,但起碼雙親善良,待她也好,相比之下,小雲甚至更悲慘多了。


    小雲呆了一會兒,臉上突然有了笑容,她微笑著回憶道:"我那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跑到鎮子外頭。那裏有一條好長好大的鐵軌,我光著腳,在石子路上跳來跳去,有時候把耳朵貼在冰涼的鐵軌上,聽著遠處傳來的隆隆的火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然後尖叫著跳開..."


    "...我覺得火車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因為它能把人帶到很遠的地方去。我期待著,有一天,有一個了不起的高高大大的哥哥,會帶著我,坐上火車,帶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不要再見到我的繼父,和所有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媽媽的小鎮上的人。"


    "易青,"小雲突然轉頭道:"你知道嗎!第一天認識你,我知道,你就是那個能帶我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人。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你的名字裏有個青字,我的名字裏有個雲字,我們合起來,就是青雲之路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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