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兒從後頭趕了上來,白色的寬大的袖子展開來,飄飄然如一隻白鶴,翩然落在宮殿的屋脊處。


    拾兒朝她伸過手,秋秋從火兒的頭上躍下來,走到拾兒身旁站定。


    火兒落下的地方竟然是皇城的前頭那個巨大的廣場。現在廣場上站滿了人,從他們站的地方看下去,那些人矮小的如同螻蚊。


    那些人衝著火兒呼喊叩拜,參差不齊的聲音漸漸匯成了一股洪流:“真龍現世,真龍現世啦!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呼聲越來越響亮,秋秋覺得甚至連屋瓦都隨著聲浪而震顫起來。


    她握緊了拾兒的手。


    “這些人真奇怪。”


    拾兒隻是一條很普通的長於山野間的小龍,和人世間的天子半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火兒突然現身,倒是幫了那個站在殿前丹墀上的三皇子了。


    “你去了哪裏?火兒怎麽突然變成了這樣?”


    拾兒攔著他坐在屋脊背陰的一麵,這一夜她也折騰得不輕:“一言難盡。”


    她從京郊永平寺說起,說到空玄和尚,還有那把詭異的斷劍。


    “啊,劍。”秋秋拽了一下火兒的尾巴:“那把劍呢?”


    火兒已經變回了原來的大小,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看著她。


    “別裝蒜,快拿出來。”


    火兒委屈的吱吱的叫了兩聲,小爪子一伸,把那柄斷劍拿了出來。


    就知道這個收藏癖不會放過任何它感興趣的東西。


    但是很奇怪的是,火兒好象並不願意碰到這把劍,象拋開一個燙手山芋一樣急急的把斷劍扔到了拾兒的手裏。


    “那個法壇上插著這柄劍。”秋秋說:“法壇已經被我給搗毀了,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她在瓦片上劃出個簡單的樣子來:“那個空玄老和尚象是拚命拖延,想等天亮。他自稱是前朝帝裔——我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秋秋沒有下狠手,但是那個空玄身上本來就有濃重的死氣,即使秋秋沒有傷他,他也未必能再活幾天。


    “這劍……”


    拾兒執著劍柄,手掌在劍刃上虛撫過。


    劍身上的鏽跡斑痕被他輕輕撫去,露出雪亮的劍身,那一泓幽幽的晶光,仿佛剛剛從爐火中淬煉過一樣透澈明朗。


    秋秋看到了被掩蓋在鏽跡下的劍身上的篆紋。劍的主人總會給劍取一個名號,比如她的劍就取名離水。她平時總在心中默默的稱呼它離水,而不是稱呼它為我的劍。


    這劍……


    秋秋已經不是當初什麽都不懂的小白了。


    劍身上的兩個字她都認得。


    可是要念出來,讓她覺得有些艱難。


    “斬……龍?”


    她轉頭看拾兒。


    拾兒微微點頭,確認了她並沒有讀錯。


    斬龍劍?


    是巧合?


    還是這劍真的斬過龍?


    秋秋忽然想起了火兒昨天晚的異樣。


    它從來沒那樣不聽話,那麽急迫的朝著一件事情飛奔而去。可是事到臨頭的時候,它又百般顧忌裹足不前。


    這劍上的殺氣驚人,連秋秋都覺得不舒服。


    “這劍真的斬過龍嗎?”


    “要是沒有弄錯,這把劍該有好幾百年的來曆了。確實是斬過龍不錯,劍的主人姓厲,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


    “他斬的龍是什麽龍?”


    “據說是為禍一方的惡龍。”拾兒站起身來,遙遙向東方看去。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晨霧散盡,隱約可以看到遠方的山陵。


    “那裏就是京城的龍脈。”


    秋秋也跟著站了起來:“你是說善業山?”


    “那個法壇設在龍頸的位置上,利用這把斬龍劍做法,眼看就要功德圓滿,把龍脈徹底截斷,可是現在是功虧一簣了。”


    秋秋現在終於明白那個空玄老和尚是在做什麽了。


    他想截斷龍脈,顛覆這個王朝。


    以他的身份來說,這樣做並不稀奇。他是前朝帝裔,比任何人都有理由仇恨現在住在這個宮殿裏,坐在那個王座上的人。


    “可是一個王朝的興衰,真的跟龍脈風水有關係嗎?前朝皇帝失德,民不聊生,是先失民心後失了天下,那個空玄應該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龍脈氣運是有一定影響,但最重要的是,現在的中原再也經不起動亂。”拾兒看著宮殿下的廣場,那些三跪九叩山呼萬歲的人:“這些人其實也並非因為看見了真龍降世而誠心拜服的,他們也不希望經曆亂世流離,三皇子既占據了名分大義,又有軍權在手,他們隻是順勢而為,火兒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最好的借口。”


    “三皇子中的毒的呢?”


    “曹長老已經解了。”拾兒抬了下手,火兒跳到了他的手掌心上:“桃花毒並不是我們一開始所想的是以桃花入藥,但也與桃花有關係。這毒是一種生活在冰下的毒蟲提煉的,在第一朵桃花綻開的時候才會發作,因而取名桃花。”


    秋秋喃喃地說:“名字真美。”


    可惜這美麗的名字被安給了一種毒藥。


    “對了,管兄他……”


    拾兒點頭說:“我已經知道了。”


    太好了,秋秋想,不用她把那件尷尬的事情再複述一遍實在是太省心了。


    “我們下去吧,見見那位新皇帝。”


    年輕的皇帝在袍子外頭還罩了一件白布孝袍,腰間紮著苧麻的腰帶,但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悲戚之色。拾兒握著秋秋的手從殿門走進去的時候,坐在殿中出神的那人微微吃驚,轉過頭來。


    他迅速回過神來,朝著拾兒和秋秋長揖行了一禮,那謙卑的姿態可真不象個皇帝。


    他長得並不太象皇後,一張臉顯得很年輕,也很消瘦。秋秋注意到他左邊眉骨那裏有一道傷痕,看起來象是陳年舊傷,因為那道傷痕,眉毛象是從中斷開了一樣。這道傷疤讓他少了幾分文弱之氣,多添了幾分肅殺和威勢。


    秋秋覺得皇帝嘛,都應該和某部格格劇裏的樣子差不多,腆著肚子,挺著腰板,再長著兩撇胡子,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頭,那頭是絕不會低下來的。


    “見過兩位仙長。”


    “不必客氣。”拾兒也抬手,還了一揖:“恭喜陛下榮登大寶。”


    年輕的皇帝露出自嘲的笑意:“眼下是個爛攤子,真不知道從哪兒著手收拾。還要多謝那位曹長老替我解了身上的劇毒,不然此刻朕哪還有命在,更不用說登基了。”


    這個皇帝應該會有前途。


    秋秋打量著他,雖然她不太懂麵相,可是這個三皇子又能領兵打仗,都當上了皇帝還能彎得下腰來,能屈能伸,是個能成大業的料子。


    修真的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會過多幹涉人間的事情,尤其是這種朝代興替的大事。


    可是眼下情勢不同了,魔物大舉滲透,中原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再來一場延綿幾十年的戰亂紛爭。


    到時候生靈塗炭,秋秋都不敢去想象那種慘狀。


    所以這位新皇帝是撿了個大便宜,現在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結束亂局。所以曹長老才會出手費心費力的替他解毒,所以火兒那麽巧降落在在皇宮的屋脊上替他造了勢,而拾兒對此的應對則是順水推舟。


    皇帝伸過手來,拾兒替他把了下脈:“陛下不必憂心,毒已經徹底驅淨,曹長老教你的那一套吐納心法每日早晚各習練一次,雖然千秋萬歲隻是傳說,但是想得享天年並不是難事。”


    皇帝誠心誠意的道了謝,又挽留他們:“宮中也有道觀,已經命人灑掃除塵,仙長如不嫌棄,還請羈留幾日,朕也好早晚向仙長請教……”


    拾兒一抬手:“不必了,我們還有要事,不會在京城多停留。隻是昨晚與陛下提及的事,還望陛下務必小心留意。”


    “是,朕必定謹記於心。”


    拾兒伸出手來,皇帝毫不遲疑,也伸出手,兩人的手掌緩緩交握。


    秋秋看得出他們應該是達成了一個協議。


    她不了解內情,可是她想,事情應該是朝好的方麵發展的。


    她隻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走吧。”


    秋秋應了一聲,跟在拾兒的身後,走出了這間宮殿。


    年輕的皇帝已經勝券在握,可是貴妃卻象是籠子裏的困獸一樣坐立不安。


    打探消息的宮女一路躲躲藏藏的繞開守衛,從陽光爛漫的殿外走進陰暗的似乎風都吹不進內殿,小聲說:“娘娘……三皇子,已經在大殿登基了。”


    貴妃霍然站起身來:“什麽?”


    “是,是真的。您聽,外頭那些人在喊萬歲呢。”


    貴妃腳步踉蹌的走到牆邊,用力推開了一扇窗戶。


    陽光就象潑倒的水銀,突然間傾泄在身上。


    貴妃眯起了眼,用手擋在眼前。


    她聽見了,從東南方向,從大殿那裏傳來的聲音。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呢……”


    貴妃是親眼見著皇帝是如何毒發,如何輾轉痛苦而死的。


    三皇子也中了毒,而現在時機已至,他為什麽沒有死?


    貴妃的視線轉向一旁的花圃。就在宮牆下有一株桃樹,在向朝的那一枝上,一朵稚弱的桃花顫巍巍的綻開了。


    春天來了。


    京城裏持續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紛爭也落下了帷幕。


    然而她的眼裏卻失去了生機。


    她可以預見,三皇子若是不死,那代表她功敗垂成——她明明那麽接近成功了!


    而且,她的死期也已經迫近,近得她已經可以聽見死亡來敲門的聲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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