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前麵的青草地,又行過一條青石板砌成的小路,進入陵園範圍。


    右麵一點的地方有兩個衣著樸素的中年人,應該是一對夫妻,女人懷裏抱著兩個玻璃瓶,裏麵是醃好的藠頭和糟辣子,男人半蹲在墓碑前麵,手裏攥著一瓶酒,嘴唇翕動,不知道在念叨什麽。


    可能是兒子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也可能是那些沒有完成的諾言。


    蕭穗子一邊走一邊打量,早在上火車前她就知道會在這裏遭遇什麽,但是到了這裏,見到眼前一幕,還是感覺心裏堵得難受。


    這時林躍忽然停住腳步,她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對中年人身上,沒有注意前方情況,一頭撞在他的背上。


    “怎麽了?”


    “到了。”


    到了?


    蕭穗子錯過一步,往前麵一瞧,果然到了。


    她還以為要費一些功夫尋找呢,沒想到挺輕鬆的,隻不過……心情實在輕鬆不起來。


    水泥磨成的墓碑上有一顆閃亮的紅星,後麵方方正正的墓塚上開了幾朵黃色的花,一束綠草直愣愣地向上生長著。


    隨著視線下沉,那個揪心的名字映入眼簾。


    陳燦。


    是的,墓塚裏躺的人是陳燦,那個她暗戀多年的男人。


    就團裏人知道的,林躍一共立過四次功。


    第一次,他養的狗識破了敵人的埋伏,因為倉促應戰,敵人不僅沒有占到便宜,反而丟下二十多具屍體跑了,運輸部隊得以及時將補給品送到前線。


    在這場戰鬥中,八頓負傷,離開戰區。


    第二次,林躍率領的部隊成功伏擊了敵人的一個連,殲敵近百,獲得上級的關注和嘉獎。在這之後,文工團接到了去野戰醫院幫忙的命令,前後不過三天時間,但是他們表現的……非常非常一般。


    第三次,林躍帶著兩個人深入敵後,成功標記了對方的運輸車隊和重要的通訊樞紐,引導戰機重創了敵人的後勤保障係統,為前線作戰部隊帶來巨大的優勢,這一次,作為從文工團走出的戰鬥英雄,他在大家麵前進行了一場演講,一場讓陳燦、郝淑雯等人無地自容的演講。


    事後陳燦主動要求前往一線作戰部隊,而郝淑雯……她拿起相機,成為一名隨軍記者奔赴前方。


    再後來,陳燦在一次戰役中光榮犧牲,郝淑雯,再見時已經住進452醫院精神科。


    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就是林躍帶著將近一個營的敵人進入山林,為劉峰的部隊贏得絕佳的突圍機會,自那以後便沒了音訊,直到兩天前才見到平安歸國的他。


    這四次立功,哪一次都足以讓他當起“戰鬥英雄”的稱號。


    “穗子,穗子,你怎麽了?”


    林躍的呼喚再度將她驚醒。


    “哦,沒什麽。”


    “那就別愣著了,獻花吧。”


    “嗯。”


    她上前一步,把從大院後麵山上采摘的花簇放到墓碑前麵的祭台上,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幾天前有人來過了,因為墓碑底下有一束已經枯萎的小白花。


    “你跟他說兩句吧,我去那邊。”


    丟下這句話,林躍朝著更裏麵走去。


    蕭穗子沒有在意,因為她知道,這片墓地對她來講隻有這一位朋友,而對於林躍和劉峰,沉眠著許多曾一起扛槍打仗的同袍。


    “陳燦,對不起,兩年多了,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裏看你,因為我以前不知道該懷著怎樣的心情麵對你,不過現在……我不想那麽多了,因為他回來了,並用實際行動告訴我,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的記憶裏。謝謝你,陪我走過青春的十年。”


    她又從包裏拿出一樣東西,放到鮮花旁邊。


    那是陳燦的短號,打定決心上前線時交給她保管,希望她能等他回來親手交給他,但是……這成了圍繞這座墓園的千百個遺憾中的一個。


    她抬頭看了一眼對麵,林躍半蹲在一塊墓碑跟前,不知道在和裏麵的戰友說什麽。


    蕭穗子緩緩站起,撫摸著冰冷的墓碑,看著不遠處的他,眼前慢慢蒙上一層薄霧。


    過去的十年,她一開始是喜歡陳燦的,真的很喜歡,還因為林躍和陳燦等人關係不好討厭過他,可是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變化,細細想來,應該是從司務長要他們一起出板報開始的,大家都以為他就是一個做飯好***力充沛的廚子,但是真正接觸過才知道,以往表現出的優點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他能信手拈來泰戈爾的大眾詩句,也能說出海明威參加一戰時的糗事,還曾給她抄過一個名叫斯泰納爾的詩人的《時間與水》。


    陳燦是不懂這些的,團裏很多人都不懂,她很好奇他為什麽懂,然後這份有些複雜的心情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積越多,當她醒悟自己慢慢地喜歡上他時,是在一次爭吵中,她選擇站在林躍身邊和陳燦、朱克等人據理力爭。


    意識到這件事後,她十分慌張,因為這是對過去的自己的背叛,而且林躍對何小萍比對她更有耐心,令她無法理解的是,陳燦似乎察覺到她的變化,也跟著有所改變,對她更體貼了。


    林躍、她,何小萍的微妙關係,她、林躍、陳燦的微妙關係,她、陳燦、郝淑雯的微妙關係,劉峰、林丁丁、林躍的微妙關係,劉峰、何小萍、林躍的微妙關係……這複雜的關係網令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


    直到……得知陳燦犧牲的消息。


    她把這一切責任推給了林躍,認為如果不是他,陳燦就不會犧牲,郝淑雯也不會瘋,她恨著他,每天告誡自己要恨他,要討厭他,要遠離他,可是誰能想到沒過多久,劉峰哭著告訴何小萍,林躍為了救他的連隊,犧牲自己引著將近一個營的兵力進了山林。


    大家都認為他也犧牲了,更叫人難受的是連遺體都無法找到。


    這時她才發現,因陳燦而來的仇恨十分脆弱,有時候看到他給她手抄的詩集,甚至會想如果曆史可以重來,她願意代替他去死。


    然而世事難料,兩天前,他出現在宿舍門口,說他回來了。


    那份失而複得的高興,不知該如何麵對的慌恐,還有感覺背叛陳燦所帶來的內疚,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才會打他,本想去北京上學逃離這份關係,但是看到褪色的黑板畫,想起以前的日子,又難以自拔地索要擁抱。


    這也是為什麽看到郝淑雯可以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在他懷裏尋找安全感時,很羨慕她能夠無比單純地去要自己想要的。


    他們在醫院呆了一天,蕭穗子也糾結了一天,最終決定到蒙自走一遭,因為這裏有她的一個心結,必須要解開的心結。


    “好了嗎?”


    她抬起頭,看到林躍一步一步走過來,臉上沒有太多的悲傷,那副表情怎麽說呢……更像是一種見多了生離死別的淡然。


    “好了。”


    她收回放在墓碑上的手。


    “那走吧,再晚就趕不上回城裏的車了。”林躍看了一眼天色,平靜地道。


    “嗯。”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祭台上的短號和鮮花,微笑著揮揮手,跟在林躍背後朝外麵走去。


    當兩個人來到墓園入口的時候,一個年齡在三十五六歲的獨臂男子攔住他們的去路。


    “林躍同誌,沒想到才過去幾天,我們又見麵了,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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