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


    未名湖畔一株光禿禿的柳樹下,孟曉駿毫不在意呼嘯而過的風有多麽冷,對著良琴吼道:“沒有想好?你什麽意思!”


    不隻家裏人,連學校裏的同學都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即便去年良琴和林躍傳出過緋聞,可是從之後的表現來看,似乎隻是孟曉駿和良琴情感路上的一段小插曲。


    按照兩家老人期待的劇本,他們畢業後一起赴美工作,在那邊結婚、生子,偶爾有時間了回家看看,但是現在良琴當著那麽多人麵說還沒有想好,她什麽意思呀?


    “知道你說完那句話,別人看我的眼神是什麽樣的嗎?回宿舍的路上小胖問我們是不是鬧矛盾了,良琴,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哈~


    哈~


    良琴跺了跺腳,忍著刺骨的寒風,把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嘴邊哈了兩口氣,這才感覺好受一點。


    她知道孟曉駿為什麽把她拉到這邊談話,因為冬季的未名湖少有人來,倆人就算吵得不可開交也無虞被人聽到。去年他跟林躍在宿舍樓大廳大打出手,看似事情得到圓滿解決,但是她很清楚,孟曉駿遠不像表麵那麽大度,他的釋然都是裝的,每次聽到別人議論林躍,評價無論好壞都會咬牙撇嘴,一臉不屑的樣子。


    “我沒想好。”


    “為什麽沒想好?當初考上燕京大學時說好的,畢業後一起去美國,如今大三了,你告訴我沒有想好?”


    “曉駿,我……我媽她最近身體不好,我爸頭發也白了好多,他們都年紀大,如果遠走海外,以後誰來照顧他們?在這件事上我真的很難下定決心離開他們,而且我問過大四的學姐了,她說以我們的成績,選擇留校是很容易成功的,就算服從分配,也會盡量安排燕京城裏的單位。”


    孟曉駿並沒有認可她的解釋,一直以來美國都是他的夢想,如果不能去那邊生活,那麽人生的意義何在?


    “離不開父母?我看你是離不開他吧?”


    他。


    他指誰?


    良琴心知肚明,她甚至預料到孟曉駿會把話題扯到林躍身上去,但就算有所準備,聽到這句話時,放在胸口的手依然抖了一下,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以後不準提他’,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是,這話是我說的,這一年多來你也確實做到了,但是你嘴上不說,心裏藏著什麽想法,隻有你自己清楚。”孟曉駿的眼神很冷,比挾裹著湖水濕氣的風還要冷。


    放在以前,良琴會嫌他總是把精力用在跟讀書會的人分享自己的觀點,又或者一群誌同道合的人環桌而坐,批判時事,展望未來,抒發情感這類所謂的“大事”上,以致沒有時間陪她遊香山,看紅楓,逛後海,吃新炸的焦圈糖耳朵,還會嫌他準備的情人節禮物這不好那不好,然而這一年多時間裏,上麵的情況再沒有發生過。


    為什麽?


    良琴要麽說學業忙,要麽說她成熟了,不會再耍小性子,要麽說兩人的感情已經進入多年夫妻的狀態。


    這是真的?不,她在撒謊!


    他知道她為什麽會變,不過一直憋在心裏,沒有講出來,因為他覺得熬到畢業,倆人共赴美國,往後就沒林躍什麽事了,可是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一年後的今天,良琴在聽到林躍選擇留在國內以後,嘴裏冒出一句“我還沒想好”來,而且從她剛才說的話不難看出,已經在為自己尋找留下來的理由了。


    他能不憤怒嗎?能不抓狂嗎?


    良琴說道:“我隻是說沒有想好,並沒有說不去美國,現在才大三,托福未過,還有一年的時間考慮。”


    孟曉駿當然不會相信,他實在理解不了,這半年來,法律係的蘇梅真的化身滅絕師太守在林躍身邊,尤其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但凡有女同學貼上去,她都會用殺人般的目光把人逼走,傻子都能看出她怎麽想的,即便如此良琴還對那個人抱有幻想,這算什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你太令我失望了。”


    說完這句話,孟曉駿丟下她向前邊走去。


    湖畔風寒,順著衣服和皮膚的縫隙往裏麵鑽,良琴緊了緊套在外麵的羽絨服,剛要尋一條道路回女生宿舍,忽然嗅到空中飄來的煙味兒,她愣了一下,看向孟曉駿的背影。


    林躍吸煙,王陽也吸,不過煙癮不大,但是孟曉駿從來不吸。


    如今不吸煙的人也吸上煙了……


    良琴感覺心髒被刺了一下,再不敢看孟曉駿的背影,轉過頭去望著未見結冰的湖麵,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孟曉駿說得對嗎?


    對,也不對。


    對是因為她確實是聽到林躍說不會出國,心裏有了一些想法,或者說不舍。


    不對是因為蘇梅問過她這樣一個問題,對比她和美國,孟曉駿更愛哪一個,如果她考托沒過,或者簽證被拒,他是會孤身前往美國呢,還是會留下來等她。


    她知道這種比較很狡猾,很不應該,可是為了維持和孟曉駿的關係,她不是也放棄了很多嗎?


    ……


    一個月後。


    1983年伊始。


    一場大雪過後,未名湖被寒流冰封,總有些作死的家夥偷偷地溜進湖裏滑冰玩兒,更為關鍵的是不聽話,保安一來,他們哄然逃散,保安一走,打個轉兒又回來了,繼續打雪仗、堆雪人、到處塗鴉。


    下午課程一結束,林躍便被校廣播台的妹子召至教務處,並在聶偉明的辦公室裏見到了王陽。


    他的臉色很難看,仿佛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陳述一個事實------情況很糟糕。


    接下來,林躍看到了放在辦公桌上的東西,一本《boy》,刊號是198211,黑底色的封麵中間是一個打扮成卓別林造型的大胸靚妹,襯衣中間的扣子開著。


    他當然認識這本雜誌,因為那正是珍妮調回《洛杉磯時報》美國總部任副主編前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其實他對這個沒多少興趣,讓珍妮購買隻是為給成冬青這種土鱉開開眼界,跟以前一樣,他拿到後隨便翻了翻,便把東西丟給了王陽,也不知道這家夥怎麽搞的,居然被聶偉明抓了現行。


    雖然現在隻是1983年1月,還沒到嚴打時期,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事情大條了。


    以前聶偉明收到舉報信,都是一個人處理,現在辦公桌後麵坐著三個人------一個教務處主任,一個教務處副主任,再加外語係的係主任江騰高。


    不過……這樣也好。


    林躍在門口稍作停留,一臉輕鬆走到辦公桌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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