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望星閣。


    史老板穿著花褂子,手托愛馬仕男士錢包,留著左鬢有一個“z”字花紋的寸頭,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


    “王小姐,我請的英語老師怎麽樣?”


    對麵長著娃娃臉,穿一件碎花連衣裙的女子微笑說道:“不錯,蠻不錯的,婷婷一節課就學了十幾個單詞,比學前班的老師好多了。”


    她的右手邊站著一個梳朝天辮的小女孩兒,朝天辮根部是大紅色的頭繩,搭配一雙大而靈動的眼睛,看著十分可愛。


    “王小姐,我跟你講,我們施老師啊,是在英國讀的大學,是這個……叫什麽來著?”史老板回身看了一眼,視線盡頭是有些尷尬,還帶著幾分局促不安的施源。


    “哦對,聖安德……聖安德魯斯大學。”


    這時王小姐身後穿粉紅色外套的女人提了提肩上的包,用仰慕的眼神看著兒子的英語老師:“聖安德魯斯?名校啊。”


    “當然了。”史老板嘿嘿笑道:“不然我們施老師怎麽可能英語說得比中文還好,我老早就說了,咱們望星閣,不開班就不開班,隻要開班,那教學質量,一定把附近的學前教育機構都比下去。”


    “史老板真是有信之人。”


    “那是那是,做生意嘛,就講究一個誠信。”


    施源站在後麵,臉上是禮貌的笑容,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很緊張,不時用手抖抖上身穿的白襯衣,像是出了不少汗。


    聖安德魯斯大學?


    屁的聖安德魯斯大學。


    史誌偉這不是信口開河嘛,說什麽做生意講究一個誠信,別的生意人或許這樣,但是在史老板這裏,做生意講究一個蒙人,而且還是撒謊不打草稿,行騙不改顏色那種。


    “再見,再見……”


    史誌偉笑容可掬地跟小朋友們揮手道別。


    “史老板,你知道的,我沒有在英國留學,也不是什麽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畢業生。”眼見學生和家長走沒,施源一本正經地講述自己的情況。


    “有什麽關係嘛,隻要教得好就可以了,你可是當過國際旅行社導遊的人,英語肯定不會比國內英語專業的大學生差的。”


    史老板拍著他的肩膀說道,笑眯眯的樣子充分詮釋了什麽叫小人得誌。


    施源多少還是懂一點法律的:“據我所知,教孩子英語是需要資質和相應文憑的,我們這麽做好嗎?”


    “哎,你別管那麽多,這方麵的事情我來搞定,你隻管教小孩子英語,好不好?”


    “可是……”


    “別可是了,說你是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留學生,我就按留學生的市場價給你算工錢,怎麽樣?”


    施源心動了,不,應該說他拒絕不了高薪的誘惑,因為無論是他,還是華永瑜,都把手術費是顧清俞出的這件事當成了心病,如果不能盡快把50萬還給她,那真是睡覺失眠,吃飯不香,生活都變成了煎熬。


    “好,好吧。”


    “哎,這才對嘛。”史老板很開心,正準備邀請施源共進晚餐談談簽合同的事,這時走廊盡頭竄出一道人影,當看清來人的臉,他慌了,趕緊躲到施源背後,並在耳邊小聲說道:“別說我在這裏。”


    施源定睛一看,發現來人很眼熟,可不就是他名義上的弟媳,馮曉琴嘛。


    “史誌偉,別躲了,我看見你了。”


    這語氣,還有臉上的冷厲色,無不說明她很憤怒,八成是來找事的。


    “改天在談,合同的事改天再談。”


    眼見馮曉琴識破他的行藏,史誌偉囑咐施源一句拔腿就跑,這些天來馮曉琴找了他很多次,可他一直躲著不見。


    道理很簡單,建老年活動中心的事,他把馮曉琴賣了。


    之前小區老人用菜葉子和雞蛋砸馮曉琴的視頻他看了好幾遍,那一身菜葉子,一頭蛋清蛋黃的樣子,隻是看著就能感受個中酸爽。


    “史誌偉,行,你跑,今天你要不給我一個說法,我馮曉琴就把你的望星閣一把火燒了,你看我做不做得出來。”


    剛要順著樓梯往下跑的史老板頓住身形,回過頭,苦著臉說道:“曉琴,你聽我解釋,那天的事……真不怨我。”


    “不怨你,怨我是嗎?”


    “當然不是,那天吧,我想表達的意思是,老年活動室一定會建的,但要等望星閣順利開業,賺了錢才有資金投入工程啊,你看這裝修,花了我一百多萬呢,再加上先期給付物業公司的租金,我手裏沒錢了呀,緩緩,等我緩緩啊,曉琴。”


    “我今天來找你不是為了這個。”


    馮曉琴把史誌偉堵在樓梯口:“你什麽時候建老年活動室那是你的事,我就問你,怎麽補償我?”


    最會偷奸耍滑的史老板看著眼前穿牛仔褲,白旅遊鞋,燙過的頭發也不打理,就往腦後一紮,看起來又精明又豁得出去的女人,眨了眨眼睛:“補償?你到我的閑雲閣,免費洗一年腳,怎麽樣?”


    “這麽簡單就想把我打發了?你想得美!”


    史老板一看她這麽難說話,倆人又在樓梯口,來來回回都是客人,還有幾個是日料店的常客,為自己的形象著想,趕緊把人拉到旁邊走廊:“那你說,你想我怎麽補償你?”


    馮曉琴說道:“我看你這兒挺大的,房間很多吧。”


    史老板一聽這個,頓時警覺起來:“嗬嗬,不多,不多,都用上了。”


    “少廢話,給我弟弟安排一個房間,要寬敞一點的,離衛生間近一點的。”馮曉琴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大有你敢不答應,老娘就要給你放血的勁頭。


    史老板想了想,與其讓馮曉琴天天來他的地盤鬧,不如答應下來,這也算是破財消災了。


    “就這事兒啊,成,成,包在我身上。”


    他用手拍拍胸脯,大包大攬的樣子給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他是能為兄弟兩肋插刀的好漢子。


    “還有一個事兒。”


    “你說。”


    “借我點錢。”


    剛才還有情有義,豪氣幹雲的史老板秒慫,爽朗的笑也變成幹巴的笑。


    “多少?”


    馮曉琴看著他的眼睛伸出一根手指:“一百萬。”


    “一百萬?”史老板打個寒戰,滿臉為難地道:“曉琴,你殺了我吧,我這望星閣開業才多久,還有銀行貸款要還,哪裏拿得出一百萬給你哦。”


    馮曉琴也不逼他:“你沒有?那行,你給我找個能借到一百萬的地方,貸也行。”


    史老板的眼珠子滾了滾,可不敢給馮曉琴弄這個,幫她借錢或者貸款,那不得有擔保人啊,他可不願意做這種給自己招災的事。


    “貸款你來找我不就是舍近求遠了嘛,你去找茜茜,她在銀行工作,手裏肯定有低利率的貸款產品。”


    “我問過了,銀行貸款要審查貸款方的資質,我標準不夠。”


    “你家有房子啊,可以辦抵押貸款。”


    “抵押貸款?萬紫園小區的房子是老頭子的,隻要他不點頭,沒人能辦下來。”


    “這事兒……顧老師不知道啊?”


    “我跟你實話實說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有搬出去的想法,但是顧士宏把錢抓得死死的,怎麽勸都沒用,顧磊呢,最近找了個好工作,可他不僅不支持我買房,更是一分工資都不給我花,你評評理,這顧家父子是不是很過分?”


    史誌偉聽展翔講過,顧磊也不知道走了什麽狗屎運,居然進了愛蒙證券,工資還不低。


    “你說的事我知道。”


    馮曉琴繼續說道:“所以讓你幫我找人貸一百萬,利息高點無所謂,這一百萬呢,我是要拿來買房的。這事兒我谘詢過律師,就算顧磊不知道貸款的事,隻要這些錢是用於家庭生活的,那就是夫妻雙方債務,他給還錢嘛,對大家都好,如果不還錢,借貸方隻要發起訴訟,法院自然會執行他名下的夫妻共同財產。”


    史誌偉聽明白了。


    馮曉琴這是要拿起法律的武器來主張權力,顧磊不是掙了錢不給她花嗎?那她就去借高利貸,反正是用來買房子,算是改善生活條件,屬於用在家庭上,那這筆負債就成了夫妻共同債務,等於逼著顧磊拿錢填窟窿,如果填不上呢,還有顧士宏的養老金,而顧士宏的背後還有一個能輕鬆拿出千萬資產的顧清俞,當父親/姐姐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兒子被人告上法庭,成為失信人,不忍心怎麽辦?幫忙還錢唄。


    說到底就是用兒媳婦的身份綁架一個家庭。


    這份算計,這份歹毒。


    哎,他喜歡。


    史誌偉衝她豎起大拇指:“厲害啊,我的琴琴。”


    “誰是你的琴琴,我就問你,幫還是不幫?”馮曉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幫,當然要幫。”史老板可是還記得顧士宏阻撓他租會所,顧磊砸勞斯來斯,還讓他在電視上出大醜的事情,如今有這麽好的報複機會,那是一定要抓住的------是你媳婦兒/兒媳婦兒來找我幫忙貸錢的,可不是我出餿主意,讓她坑你們的,對吧,冤有頭債有主,我就是從中做了個順水人情而已。


    “琴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剛好有個朋友在做這個,我現在就打電話啊。”史誌偉指指手機,找到做貸款生意的朋友撥出去。


    馮曉琴看著嘻嘻哈哈說著吉利話的史老板,目光微斜。


    顧磊不是讓她帶著馮大年滾嗎?滾?可以,但是在那之前,怎麽也要給他扒層皮下來,讓顧家傷筋動骨一番。


    ……


    一個半小時後。


    伏天已過,傍晚的風多了一絲涼意。


    晚霞將沒,高架橋上堵滿了回家的小汽車,裏麵載著一個個疲憊的靈魂。


    一輛黑色路虎攬勝想要加塞,被林躍堵了回去,搞得駕駛位掛著金鏈子,肥頭大耳的東北老滿臉不爽。


    “姐夫,你小心點,跟這種人慪氣不值得。”


    林躍用手指指窗外:“知道這人幹什麽的嗎?”


    穿著工裝,隻是把胸口銘牌摘掉的小姨子看看側後方的東北老,有些奇怪。


    “你認識他?”


    “算是吧。”林躍含湖地答應一聲,順著上麵的問題說道:“這人是搞小額貸款的。”


    “小額貸款?”馮茜茜懂了,怪不得一臉凶相,原來是幹這種生意的,說黑色產業吧,也不是,說白吧,反正沾點黑,這種人一般市民可惹不起:“知道他是這種人,那你還敢招他?”


    “我當然敢,不僅敢,明天他還得請我們吃飯。”


    “他?請我們吃飯?姐夫,你中午沒喝酒吧?”


    馮茜茜心說你怎麽想的啊,沒見他凶神惡煞的眼神嗎?得虧這是上海,要是放到文明程度稍差一點的城市,就這種人,就這點事,他敢下車跟你幹仗的。


    林躍說道:“銀行呢,每年都有一定的超低利率放貸業務,以扶貧助農,支持小微企業發展,你在銀行工作,這個應該知道吧?”


    “沒錯。”馮茜茜當然知道。


    “這種貸款利率很低,大約隻有3出頭,對不對?”


    “對。”


    “那為什麽有這些低利率項目,私營企業還是很難籌措資金?以致那些中小企業主不得不去借一分五兩分,甚至更高的私人貸款呢?”


    馮茜茜問道:“為什麽?”


    “你說呢?”林躍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時前麵車子開動,寶馬x1也經輔路駛離高架橋。


    馮茜茜的手搓了搓,怔怔地看著雨刮上落著的一片幹枯樹葉,似乎想通了什麽。


    “姐夫,這樣做……不好吧?”


    “這有什麽,法無禁止即可為,就你的那點額度,也不過是賺點零花錢,對比上海的房價,九牛一毛吧。”


    馮茜茜算了一下,也是。


    對於普通人來講,上海的房價就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高峰,哪怕是本地人,如果沒有棚改助力,也隻有望洋興歎的份。


    “醫生收紅包,會計做假賬,律師變成生意人,老師開補習班……單純是他們品德不好嗎?老話講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當一個社會喪失糾錯機製,就像行駛在年久失修的鐵軌上的火車,早晚有一天會釀成慘劇,而普通人,隻要想過得好一些,唯一的選擇就是隨波逐流,將錯就錯。”


    “唉。”


    馮茜茜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窗外,將夜的天空下是看不到盡頭的車水馬龍和高樓聳立,真的是……他鄉容納不下靈魂,家鄉安置不了肉身。


    就這麽發了一會兒呆,她忽然回過頭去,看著駕駛者的側臉說道:“姐夫,你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姐姐如今失業在家,因為華山路老人食物中毒的事,被整個外賣行業拉入黑名單,也曾跟著何姐去幹家政,居然被客戶認出是欺騙老人的騙子,又因為惡意投訴丟了工作。


    弟弟呢,怎麽說都不肯回鄉下,想起要幫馮大年支付的房租,生活費,家裏還有一對沒啥勞動能力的父母,頓時感覺壓力山大。


    ……


    兩天後。


    愛蒙證券總部。


    休息區幾個掛著工作牌,穿著得體工裝的女職員聚在一起喝咖啡。


    “哎,你們聽說沒有?”


    “聽說什麽?”


    “蘭森玻璃那個桉子黃了。”


    “蘭森玻璃?那不是新來的項目經理顧磊負責的桉子嗎?前幾天還說一切順利呢,怎麽一轉眼就黃了呢?”


    “我聽說啊,蘭森玻璃的周總投入了默裏蓋爾奎因的懷抱,顧經理的小組這兩個月白忙了。”


    “蘭森玻璃啊,據傳是皮特杜特意交給顧磊做的,前麵的路基本鋪平了,就是為了讓他拿下這個case,獲得成績升任總監,沒想到啊沒想到,這都能丟,也太沒用了吧,真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就是就是。”


    “哎,我怎麽聽說顧磊的姐姐就是默裏蓋爾奎因的那個顧清俞,你說……他是不是故意這麽做的啊?”


    “不可能不可能,怎麽會呢,顧清俞我知道,辛迪姐以前的弟子嘛,早就青出於藍勝於藍了,你想啊,弟弟處在晉升的關鍵時刻,這時候橫刀奪單?她跟親弟弟有仇啊?而且到了她的水平,有這一單隻是為職業生涯錦上添花,沒這一單也不會影響口碑什麽的。”


    “那這事兒……就奇怪了……莫非是……孫琦的鍋?”


    “都別說了,孫琦來了。”


    小聲議論的幾個人齊噤聲。


    噠,噠,噠,噠……


    伴著清脆的腳步聲,她們看向由公司前台走過來的女人------孫琦。


    如果是以前,她們肯定拉上她一起討論這件事,現在嘛,不會了,因為孫琦的另一個頭銜是顧磊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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