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夫人回到謝府時發現府中出乎意料地平靜。


    謝老夫人猶豫片刻,才回到房中找謝暉。


    謝暉一看便知謝老夫人此行無果。


    謝暉細細地詢問完她和趙英交談始末,才把謝則安說的話複述給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手一抖,總算明白趙英當初為什麽要把謝則安塞到謝家來。她這個“孫子”,有著與“臨均”相似的能力與運氣。


    謝老夫人說:“難怪……”


    謝暉問:“難怪什麽?”


    謝老夫人說:“難怪趙英說他像臨均。”


    謝暉想到謝則安那跳脫又輕鬆的笑容,搖搖頭說:“不一樣。”


    謝老夫人抬起頭:“不一樣?”


    謝暉說:“我們家這個三郎,和臨均不一樣。臨均心懷天下,對自己的事永遠不上心,三郎不一樣,他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謝暉走到窗邊看著天空飄落的細雪:“你想想,三個多月前他在哪裏?那時候他們母子三人是什麽光景?”


    謝老夫人一怔。


    短短幾個月就入了趙英幾人的眼、短短幾個月就輕輕鬆鬆地在京城站住腳跟……


    謝暉說:“但這孩子心裏和謝府到底還是不親。”


    謝老夫人沉默。


    謝暉說:“他心裏什麽事都明白得很,所以一口答應,沒讓我們為難。這份明白,並不是因為他心裏把我們當真正的家人,而是因為他始終把我們當‘外人’。我們為他出頭,他心裏高興,但沒有對我們為他爭取到底抱太大的期望。”


    謝老夫人說:“三郎確實是個有主意的人。”


    謝暉說:“壞就壞在,他這麽有主意的人怎麽就給晏寧寫那幾張箋紙?”


    正是趙英拿出來的“證據”讓道理去了趙英那邊。


    難怪趙英敢發明旨。


    謝老夫人問:“梁大哥怎麽說?”


    謝暉說:“他比我們更為難吧。”


    梁撿確實很為難。


    謝則安說完“那也不錯”時,梁撿一個人入了宮,靜靜地站在晏寧公主屋頂上,細雪落了他滿肩。


    屋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梁撿杵了大半個時辰,回到謝則安的院落。


    謝則安正在練劍,他底子不好,招式卻使得不錯,懂得用巧勁。


    學文的都說文如其人,在梁撿看來,使劍的同樣劍如其人。


    謝大郎和謝暉相像,招式大開大合,自有一種開闊的氣度。他練的不是漂亮的把式,而是要人命的把式,招招都透著淩厲。


    謝則安這套耍法是謝大郎教的,到了他手裏卻徹底變了個樣。


    梁撿折了一枝梅,躍下院牆從背後襲向謝則安。


    謝則安隻覺背後一涼,一個翻身,在雪地裏滾了兩圈,一個鯉魚挺身跳起來,劍尖一挑,靈敏地將梁撿手裏的梅枝劃成兩截。


    梁撿不僅沒後退,還側身往前一伸手,直直地扼住謝則安的手腕。


    謝則安手腕一痛,鬆開了握劍的手。


    劍砸在雪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梁撿說:“你心裏委屈?”


    謝則安捂著手腕一臉沉痛:“委屈!當然委屈!姥爺你下手太狠了,我這裏都青了。”


    梁撿坐到石椅上,抬眼看著謝則安:“你知道我不是說這事。”


    謝則安說:“不是這事還有什麽?”


    梁撿伸腳一勾,謝則安的劍已經入手。他看了眼劍上映出的自己,抬眼對謝則安說:“你看著又乖又安分,其實是隻野狼崽子,心裏狠著呢。”


    謝則安閉上了嘴。


    梁撿說:“這事你確實沒什麽好委屈的,你要是不想當駙馬,你給晏寧寫那麽多信做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除了正常的書信往來,你還給晏寧寫了別的東西。還有,你要是不想當駙馬,太子讓你把晏寧也一起教了,你怎麽不拒絕?”


    謝則安啞口無言。


    梁撿說:“不說遠的,晏寧生辰那天,你入宮了對吧?這次你倒聰明了,沒自個兒送東西給晏寧。可你讓太子送,和你自己送有什麽區別?還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整個京城都知道了。你拿出那種新奇的玩意兒哄晏寧,陛下一看就知道是誰的主意!”


    謝則安:“……”


    被梁撿這麽一說,他好像還真的錯的挺離譜。


    謝則安悶聲說:“我不是看殿下隻有七八歲才拿她當小妹來哄嗎?”


    梁撿說:“晏寧能是你家小妹?”


    謝則安說:“我錯了還不成嗎……”


    梁撿仰頭看著天穹:“三郎,晏寧是我看著長大的。”


    謝則安“嗯”地一聲,沒再說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再不甘心也得歡歡喜喜地接受。這道旨意他不接,謝老夫人為難,謝暉為難,梁撿為難,謝季禹和李氏也為難。


    謝則安不喜歡讓人為難。


    他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從來不認為自己有給別人添麻煩的資格。


    在看清不可能有轉圜餘地之後,他更不會讓人為難。


    謝則安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天,他遇上個能讓他為對方不顧一切、對方也能為他不顧一切的人。從他兩世為人的經曆來看,遇到這麽一個人的可能性非常小,因為在他出現之前,所有人往往已經有了他們珍而重之擺在心頭的東西。


    既然這樣,娶誰又有什麽不同。


    謝則安搶回梁撿手裏的劍,跑了回房:“我先去睡個好覺!”


    梁撿目送謝則安回房,轉身看著身後的梅叢:“大郎,你還要在那裏站多久?”


    謝大郎靜靜地站在原處,並不動彈。


    梁撿心裏也難受得緊,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謝大郎看著地上的足印,目光帶著幾分沉鬱。


    他想著謝則安剛才那短暫的沉默,以及謝則安沉默時的神色。有一瞬間,坐在那兒的人仿佛不再是平時那個或乖巧安分或機靈開朗的“弟弟”,他們之間明明隻相隔一叢梅花,那種陌生感卻讓他覺得彼此像隔了兩輩子那麽遠。


    謝大郎到底還小,根本理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他怔怔地站在雪地裏,一動不動地看著謝則安緊閉的房門。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拍掉了肩膀和頭頂上的細雪,快步走上前把門推開。


    謝則安正準備上-床睡覺,看見謝大郎時呆了呆,問:“怎麽了?”


    謝大郎低頭寫了幾個字:“我想和你一起睡。”


    謝則安笑眯眯地說:“好啊!”


    謝大郎脫掉衣服上-床,伸手抱住跟在他後麵鑽進被窩的謝則安。小小的個兒,軟軟的身板,暖暖的氣息,這確實是他的弟弟,主意特別多的弟弟。誰都不知道他腦袋裏裝了多少有趣的想法,和他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快活……


    謝則安翻了個身,抬起腦袋對上了謝大郎凝視著自己的視線,問道:“大郎你怎麽了?”


    謝大郎抿了抿唇。


    三郎呢?三郎快活嗎?


    無論什麽時候瞧見,三郎看起來都是快活的,那看不見的時候呢?


    三郎不痛快的時候不會找他們,比如剛才三郎一個人躲著練劍……


    謝大郎把手臂微微收緊,將謝則安整個人抱進懷裏。


    謝則安一下子明白了謝大郎的意思,他說道:“大郎,我沒覺得委屈。”


    謝大郎閉著眼裝睡,手卻沒有鬆開。


    謝則安懶得掙開了,閉上眼準備睡覺。


    沒想到還沒入睡,門又被敲響了。


    謝大郎翻身下床,走過去開門。


    門外的人是謝季禹。


    見到謝大郎時謝季禹也微微訝異。


    謝季禹笑著說:“大郎,你睡在這裏?”


    謝大郎點點頭。


    謝則安也起來了,疑惑地喊:“爹?”


    謝季禹說:“正好大郎也在,我們父子三個喝一杯。”


    謝則安:“……”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的道理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最後謝季禹把榻上的矮幾挪到床上,擺上酒,父子三人盤腿分坐矮幾兩側,很沒形象地窩著被子對飲起來。


    謝大郎喝酒的次數不多,低頭抿了抿,又抿了抿,仔細砸吧,仿佛想琢磨出它到底是什麽味兒。


    謝則安看著有趣,也跟著謝大郎認真嚐起酒味兒來。


    謝季禹隻能先開口:“三郎,白天你祖父他們都在,沒我說話的機會。”


    謝則安說:“我曉得。”


    謝季禹說:“我來就是想問問你的想法,你要是不樂意的話,咱可以想想辦法。”


    謝則安眨巴著眼睛:“什麽辦法?”


    謝季禹說:“跑。”


    謝則安:“……”


    謝季禹說:“你跑去找你燕大哥玩一段時間,京城這邊我來搞定,楊老先生那邊說得不近人情,但也不是沒辦法解決的。你不在京城,陛下自然會想別的辦法。”


    謝則安說:“這樣一來我以後還不是當不了大官。”


    這等於直接打趙英的臉,趙英以後會重用他才怪。


    謝季禹說:“不一定……陛下已經不年輕了。”


    謝則安瞪著謝季禹。


    謝季禹說:“太子殿下那邊倒是不太好辦,畢竟你已經和他說了要和公主成親。不過你和他那麽好,應該不成問題。”


    謝則安說:“這才是‘不一定’的地方,我要是離了京城,太子殿下很快就會把我忘掉了。”


    謝季禹知道謝則安說的才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趙崇昭身居太子之位,周圍巴結他的人不知凡幾,要不是謝則安一直能拿出各種新鮮玩意兒讓趙崇昭玩得盡興,他們之間哪會有現在這種交情。


    和上位者的“情誼”,向來最不可信,也最不可靠。


    謝季禹歎息著說:“三郎,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否則活起來會很辛苦。”


    謝則安說:“我一點都不辛苦。”


    經梁撿那麽一點醒,謝則安明白自己有些做法和這個時代的“規則”是相背違的。


    他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謝則安笑眯眯:“皇帝老兒的女婿、太子爺的妹婿多稀罕啊,隻此一家別無分號,賺起錢來不要太輕鬆。我得看看這幾天有誰笑話咱家,回頭他們家來向咱借錢時咱一律不借!”


    謝季禹:“……”


    你當京城都是困難戶?哪會借錢借到你頭上!


    父子三人沒再說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最後橫七豎八地倒在床上睡著了。


    天一大亮,謝則安精神抖擻地爬起來,自個兒跑進宮求見趙英。


    趙英還沒用早膳呢,見謝則安來了,邊往外麵走邊問:“你小子怎麽來了?”


    謝則安搓著手喊:“父皇啊,我就是有件小事想來和你商量商量……”


    趙英腳下一趔趄。


    他轉頭瞅著謝則安:“你喊我什麽?”


    謝則安說:“父皇啊!小婿馬上要和寧兒成親了,不是該跟著寧兒這麽喊嗎?”他一臉靦腆,“哎喲喂,這麽快改口還真有點不好意思,父皇您不喜歡的話我馬上改回來。”


    趙英:“………………”


    他哪裏像不好意思了?


    趙英努力維持好自己的表情:“有事直說。”


    謝則安說:“父皇我昨天一宿沒睡好,翻來覆去都在想一件事!父皇啊,成親後我們住哪兒?我和寧兒都還小呢,真要出去開府嗎?不開府的話,是我住進宮裏來,還是寧兒住進我家去?”


    謝則安左一個“父皇”又一個“寧兒”,喊得趙英眉頭突突直跳。


    這沒臉沒皮的小混蛋!


    趙英咬牙說:“一時半會兒晏寧肯定去不了謝府的,不過你們那邊還是得先把新房布置好,”想到趙崇昭自動請纓,他又補充,“先由崇昭替晏寧和你拜堂完婚,其他事等晏寧好起來再說!”


    謝則安說:“還是父皇你想得周全啊,那小婿先去殿下那邊聽徐先生講課了!”


    說完他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沒等趙英發話就一溜煙似的消失在趙英眼前。


    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小情人,他這個“女婿”可是把趙英的“小情人”給拐跑了。


    一大早能看見趙英那憋屈的臉色,真是神清氣爽!


    簡直能下三碗大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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