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郎終於和李氏母子三人同桌吃飯。


    謝季禹一點都不覺得不自在,隻覺得這是個喜人的進展。


    飯後謝季禹又牽起了李氏的手回主屋。


    剛把李氏迎進門就去東營住了半個月,謝季禹攢了很多話想對李氏說。


    謝則安看了看謝小妹,又看了看緊盯著謝季禹背影的謝大郎,有點慶幸自個兒不是小孩,否則肯定也有種被“父母”拋棄了的感覺。


    謝則安說:“小妹,你的秋千弄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謝小妹當然直點頭。


    謝則安轉向謝大郎,順口問:“大郎要不要一起去?”


    謝大郎轉眸盯著他。


    謝大郎的目光永遠透著冰寒,謝則安總有種毛毛的感覺。不過謝則安畢竟是個成年人,不會因為這點拒絕就退避三舍,他給謝大郎找台階下:“忙的話也不勉強。”說完就拉起謝小妹的手轉身離開前廳。


    沒一會兒,謝則安聽到身後傳來了極輕的腳步聲。


    謝則安笑了笑,沒有多話。


    從謝大郎這半個月的種種行徑來看,謝大郎應該經常在暗處觀察他,連他宅院那邊都沒放過。與其讓謝大郎遮遮掩掩地窺探自己,還不如大大方方地把一切都擺在謝大郎麵前。


    謝則安說:“我雖然搬到了那個院子裏,但我沒有把它占掉,大郎你也可以常去玩。”


    謝大郎安靜得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


    謝則安也不介意,給謝大郎介紹了不少東西。他這小身板兒有點弱,所以小院這邊的改造基本都和健身有關,囊括了泳池、沙包、跑道、箭靶等等,基本變成了一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小型“體育館”。


    院子裏的幾間空房則被謝則安打通了,搞成藏書房兼書房。


    謝則安領著謝小妹和謝大郎邁進小院,又帶他們把剛才說的東西認了一遍。謝大郎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偶爾會看謝則安一眼,目光依然冷冰冰沒有半點溫度。


    謝小妹一向睡得早,走了一圈後居然趴在謝則安懷裏睡著了。謝則安小心地把她放到書房的軟榻上,走出外麵尋找謝大郎的身影。


    沒想到謝大郎居然在對懸在樹上的沙包拳打腳踢,他的拳腳透著股難掩的狠勁,莫名地讓謝則覺得自己身上一疼。


    幸虧這家夥雖然討厭他,卻沒有對他動手的想法。


    謝則安正慶幸著,就聽到“喀拉”一聲,那根粗壯的樹幹居然斷了!


    這下謝則安覺得自己骨頭都疼了。


    他小心翼翼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謝大郎耳力極佳,聽到謝則安的腳步聲後猛地轉頭盯著他。


    明明那張臉和謝季禹相似,多看了幾回,謝則安卻覺得謝大郎和謝季禹沒有半點相像。相近的眉、相近的眼、相近的唇,透出的冷冽卻是謝季禹絕對不會擁有的。


    在月光和雪光的照映之下,謝大郎眉宇間透出的寒意比平日更加鮮明。


    謝則安說:“看來這樹不怎麽結實,明天叫人弄到其他樹上。”


    謝大郎轉身往外走。


    謝則安喊住他:“喂,別急著走啊,敢不敢來點刺激的?”


    謝大郎轉身瞧著謝則安。


    謝則安把院門一關,舒展四肢做了做準備運動,笑眯眯地對謝大郎說:“你會水不?這池子剛造好,你要是會水的話我們可以下去遊一遊。不過這大冬天的,水肯定很冷,一般人可吃不消,你不敢就算了。”


    謝大郎站在原處,不點頭也不離開。


    泳池的改造今天才竣工,謝則安心癢得很,也不多招呼了,剝光了衣物隻留下條內褲――這是他特意叫人幫忙做的,光穿著褻褲的話風吹嘰嘰陣陣涼,特沒安全感。


    謝則安再次活動了一下筋骨,以相當漂亮的姿勢躍身入水。


    謝則安一直是個活得認真的人,能夠提高生活品質的技能他都會努力去學,遊泳是他放鬆心情的途徑之一,所以他練得很好。


    他自在地在“泳池”裏遊來遊去,活像條重歸大海的魚兒。


    謝大郎抿了抿唇,在一邊觀察著謝則安的動作。


    謝則安遊了兩圈後鑽出水麵,扶著石岸問謝大郎:“大郎你不敢下來?”


    這年紀是最經不起激將法的,連謝大郎也不例外。


    謝大郎伸手脫得隻剩一條褻褲。


    其實謝則安覺得褻褲有點礙事,可謝大郎肯定不是那種肯在別人麵前脫得光溜溜的人,也隻能隨他去了。


    謝則安提議:“下次我讓人幫你量量,也做幾條內褲給你穿。”


    謝大郎沒回應。


    他學謝則安一樣跳進水裏。


    下水以後謝大郎的四肢很僵,生硬得謝則安都快以為他壓根不會遊泳!


    可等謝則安準備遊過去手把手教會謝大郎的時候,謝大郎居然已經輕鬆自如地在水裏遊來遊去,而且動作看起來比他還標準!


    看著那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劃水方式,謝則安腦袋裏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這家夥不是現學的吧?


    謝則安瞅著謝大郎那好身材,再看看自己的白斬雞身材,心裏那叫一個羨慕妒忌恨。他還真和謝大郎較起勁來,賣力地加速往前遊,一下子超過了謝大郎。


    謝大郎立刻明白了謝則安這舉動的意思,毫不猶豫地追上去。


    兩個人就這麽你追我逐了小半個時辰,謝則安累得不輕,趴在石岸邊一抹臉,說:“不玩了!你這怪人,簡直有用不完的勁。”


    聽到“怪人”這個評價,謝大郎目光微微一沉。


    他看向謝則安,卻發現謝則安臉上沒有絲毫輕蔑的意思。


    “怪人”加上後麵那句“用不完的勁”的話,應該不是罵他而是誇他吧?


    謝大郎看著謝則安瘦弱的身體,覺得謝則安才是“怪人”――謝則安明明比他還小,怎麽就有那麽多怪想法、知道那麽多東西、忙那麽多事?


    他爬上岸穿衣服。


    謝則安也上了岸,抱著衣服叮囑:“回去一定要把濕了的褲子換掉,別直接躺上床就睡,要不然會著涼。”


    謝大郎沒回應。


    謝則安問:“明晚還來遊嗎?”


    謝大郎穿好了衣服,定定地看向謝則安。


    謝則安沒臉沒皮地說:“一起鍛煉嘛。”


    謝大郎幾不可見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謝則安回房換好衣服,把謝小妹抱起來送回主屋那邊。等把謝小妹放下,謝則安忍不住笑著揉了揉謝小妹的頭發。


    他來到這邊後遇到的人都很可愛,謝小妹是,謝大郎也是。


    謝則安第二天一早醒來時腿腳有些酸麻,正要起床活動活動筋骨,突然聽到有人來報:“小官人,有人給你送信來了。”


    能進謝府送信的人可不多,謝則安一怔,穿好衣服讓仆人把人迎進來。


    謝則安一看,居然是老熟人:晏寧公主身邊的內侍。


    謝則安眉頭跳了跳,展開信看了起來。這段時間宮裏沒什麽消息,趙崇昭也沒出現過,謝則安還以為趙崇昭又把自己給忘了呢。看了信他才知道不是這麽一回事,原來北地獻了頭猛獸,趙崇昭十分喜歡,居然仗著自己一身蠻勁跑進獸園和它搏鬥。


    結果那猛獸太厲害,趙崇昭受了不輕的傷,差點把一隻胳膊交待在獸園裏麵。


    聽到這個消息後晏寧公主病情複發,昏迷了好幾天。


    一雙兒女一個受傷一個重病,趙英勃然大怒,直接把趙崇昭關了禁閉,罰他一個月不許邁出東宮半步,東宮近侍統統撤下了,獸園也被趙英派人封了起來。


    父子倆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晏寧公主醒來後一直憂心不已,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天,才下定決心寫信給謝則安。


    謝則安驚呆了。


    一是為了趙崇昭的胡來,二是為了晏寧公主對自己的信任――東宮和皇帝鬧翻了這種事要是傳了出去,不知會生出什麽樣的亂子!


    謝則安早看出趙崇昭不靠譜,對於趙崇昭做的荒唐事倒也不難接受。他想了想,找出紙張給晏寧公主寫回信。


    他讓晏寧公主問清楚原因。


    趙英正在氣頭上,晏寧公主又病了,肯定沒人問過趙崇昭為什麽要跑進獸園去。


    趙崇昭其實挺懂事的,可他到底才十歲,正處於需要人關心的年紀,偏偏皇後早逝、趙英嚴厲無比、晏寧公主身體孱弱,而太傅之類的有隻是盡著為臣者的本分,身邊竟沒個真正貼心的人。


    這還是其次,更苦命的是趙崇昭還得背起身為太子的責任!


    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哪能承受得了那麽多?


    趙崇昭心裏肯定憋著許多苦悶和辛酸,久而久之,隻能自己找辦法將它們宣泄出來。


    獸園就是他找的辦法之一。


    謝則安給晏寧公主簡單地分析了趙崇昭的心理,讓晏寧公主想辦法問清楚趙崇昭那天碰上什麽事兒,越是親近的人越應該關心“原因”,而不是指斥“結果”。畢竟結果是不能改變的,知道了原因才能避免下一次再發生類似的事。


    謝則安寫完信後突然想起謝大郎對著沙包狠狠揮拳的那一幕,對於他們這種心裏藏著事的人來說,弄個沙包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有個發泄對象!


    謝則安重新拿出幾張紙畫了幾張圖紙,幫晏寧公主設計了幾樣新玩意兒給趙崇昭解悶。


    最後他給晏寧公主提出另一個辦法:給趙崇昭再選幾個伴讀,膽兒大點的,敢和趙崇昭當真朋友的那種,而不是隻會聽趙崇昭的話或者隻會在趙崇昭闖禍後替他頂罪的家夥。


    謝則安想了想,又給晏寧公主抄了首詞。


    這小丫頭比趙崇昭更小,思慮的東西卻比趙崇昭多得多,要不是憂心到極點肯定不會給他寫信。


    她大概也需要人寬慰。


    這次的信封被塞得鼓鼓囊囊。


    內侍從頭到尾都沒有催促,等謝則安寫完後才馬不停蹄趕回宮中複命。


    晏寧公主看到內侍帶回來的回信時有些驚訝,等她慢慢把信看完,心莫名地安定下來。


    晏寧公主頓了頓,屏退周圍的人往信封底部找那最後一張簽紙。


    等看到那一角雪白,晏寧公主的心多跳了一拍。


    她拿出簽紙,看得比剛才更仔細,翻來覆去地默念了好幾遍。


    晏寧公主倚著床閉上了眼睛,腦海裏隻剩下一句話。


    “著意尋春不肯香,香在無尋處。”


    謝則安是外人,卻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和趙英其實都在苛求趙崇昭,趙英苛求趙崇昭成為一個出色的太子,她苛求趙崇昭能有趙英的英武睿智。他們都希望趙崇昭能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所以總因為趙崇昭達不到他們的期望而不停地否定他。


    事實上換一個人處在趙崇昭的位置上,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們逼迫趙崇昭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真的就能讓趙崇昭變成他們想要的人嗎?


    晏寧公主半垂著眼睫,低聲念道:“著意尋春不肯香……”


    她心裏掠過的卻是另一個聲音:謝三郎。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之後,晏寧公主猛地回神。


    一時間她心底溢滿了複雜無比的滋味,滲著酸,透著澀,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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