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月沉,天光乍現。


    一大一小在晨曦中收起了相似的紮馬步姿勢。


    燕衝伸手猛拍謝則安肩膀:“你小子不錯啊,第一次就能堅持這麽久。”


    謝則安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又沉又酸又麻,壓根不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突然被燕衝這麽一拍當然是狼狽地往後一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他小臉皺成一團,抱怨說:“還不是燕大哥你不喊停。”


    燕衝眼底精光一現,笑嗬嗬地說:“這年頭像你這樣能吃苦頭的小娃兒可不多,要不是我這次是出來辦差的,我一定把你帶在身邊多教幾天。”


    謝則安問:“燕大哥要辦什麽差事?”


    燕衝說:“到前頭接個人,什麽人不方便和你說,反正這差事很緊就是了。”他反問謝則安,“三郎你這是要去哪兒?”


    謝則安說:“我和我阿娘上京。”


    燕衝說:“這倒巧,我接了人也是要回京的,你要是走得慢,我們說不定還能碰上。”


    謝則安朝燕衝揚起了小拳頭:“那我們回頭見。”


    燕衝聽謝則安一副不見不散的口吻,更覺得謝則安十分有趣。他揚起拳頭和謝則安在空中一碰,朗笑邀請:“先不用回頭見,我們先一塊吃頓早飯,大哥請你。”


    燕衝領著謝則安熟門熟路地直接闖進廚房。


    見燕衝來了,裏頭的夥計頓時打起精神應對:“客官是餓了嗎?叫我們送到房裏就好。”


    燕衝說:“不用那麽麻煩,我就愛吃熱乎的。有什麽好吃的都給我上點來,分量大些,我和這位小兄弟剛練完,少了吃不飽。”說著他先甩了一錠碎銀在桌上當是提前付賬。


    謝則安坐定後想起自己現在並不是孤家寡人,對燕衝說:“燕大哥,我出來很久了,得先回去和阿娘她們說一聲。(..tw好看的小說)”


    燕衝意味深長地往他身上一掃:“成是成,可三郎你這會兒走得動嗎?”


    謝則安正納悶燕衝為什麽這麽說,剛想站起來答“當然走得動”,卻發現手腳軟麻,根本不聽自己指揮。


    燕衝哈哈直笑:“你小子剛才一直在硬扛,歇下以後能動才怪,甭想別的了,多吃點才有力氣。”


    謝則安:“……”


    燕衝說:“你阿娘住哪個房?我叫個廚娘幫忙去捎個信,順便給你阿娘帶點吃的。”


    謝則安大大方方地報上母子三人所在的房間,並麵不改色地提醒:“我還有個小妹。”


    燕衝一愣,接著他看向謝則安的眼神都變了――亮得更厲害:“我就喜歡三郎你這樣的,夠爽快!”他朝附近的廚娘招招手,吩咐對方送了兩份吃食過去。


    謝則安說:“謝了。”


    燕衝把夥計端來的粥往謝則安麵前一推,自個兒拿起剛出籠的大饅頭送進嘴裏,邊嚼巴邊招呼:“吃,甭跟大哥客氣。”


    謝則安笑眯眯地說:“我像是會客氣的人嗎?”


    兩個人開始敞開肚皮掃蕩桌上的食物。


    謝則安大概吃了個八-九分飽就停下了,對燕衝說:“肚子空太久了,不能吃太多,燕大哥你慢用。”


    燕衝也停下來,瞅了謝則安兩眼,說:“三郎,大哥多問兩句你可別嫌大哥多事。你們這是要去京城,不是一兩個時辰能到的地方,怎麽隻有你們孤兒寡母跑這麽遠的路?你們家裏的男丁呢?”


    謝則安一笑,說:“我不就是男丁麽。”


    燕衝說:“不方便說就算了,我不問。”他提出另一個問題,“此去京城還有半個月路途,你們盤纏夠嗎?”


    謝則安說:“應該夠的。”他大言不慚:“就算不夠燕大哥也不用擔心,我已經病好了,有手有腳的,大丈夫何患無錢!”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燕衝本身就是個豪邁人,聽後當然大為欣賞。他擊掌一笑:“好!那我就不多說了。要是真沒辦法了,你可以從驛站給我捎封信。要是不會寫字的話直接捎口信也成,我常常跑這條路辦差,驛站的人都認得我。”


    謝則安爽快地答應下來:“一定!”


    早飯過後燕衝還要趕路,謝則安自個兒走回李氏和謝小妹所在的房間。


    李氏正憂心地看著謝小妹吃油餅,謝小妹卻沒想那麽多,邊吃邊說:“阿娘,真好吃!好香!這就是油餅嗎!我看村長兒子吃過,沒想到能吃上呢!阿娘,這麽好吃你為什麽不吃?”


    謝則安靜靜站在門外。


    他已經從母子三人的身體狀況看出他們很窮,聽到謝小妹這話後更清楚到底窮到什麽地步。


    有個在京城那邊混得不錯的“爹”,居然連個油餅都吃不起,可見那個“爹”早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了。


    這樣的“爹”一封信把他們叫到首都,能有什麽好事?


    謝則安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氏馬上站起來關切地問:“三郎你去哪了?你在外頭碰上了什麽人?怎麽讓人這麽破費?”


    謝則安繃著小臉說:“沒去哪兒,交了個新朋友而已。一頓早飯而已,等我以後有錢了自然會還他十頓八頓。”


    李氏總覺得她兒子醒來後好像變了個人。


    但李氏沒時間多想,離收到信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信裏說得那麽急,她必須盡快帶著兒子趕到京城才行。


    再慢點,三郎就入不了謝家族譜了!


    李氏心裏著急,謝小妹一吃飽就把沒有吃完的油餅和饅頭小心地包好,招呼謝則安和謝小妹上路。


    母子三人一路上都是用走過來的,凍得謝小妹小臉紅通通的,皮膚上裂開了一道道小口,看起來特別可憐。


    跟著李氏走到驛站前,謝則安忍不住說:“雇輛馬車吧,這麽走下去會把腳凍壞。”


    李氏一臉為難。


    這時一個謝則安看著眼熟的夥計迎了上來,說:“小官人,燕大官人給你們留了駕馬車,我一直在這候著呢!”


    李氏吃了一驚,謝則安倒是很平靜。他是站在成人的立場上來思考問題,在他看來人和人之間的往來本來就是建築在人情交換的基礎上的,燕衝對他好,他記在心裏,往後還上就成了。


    謝則安對夥計說:“真是麻煩了,你領我們過去吧。”


    李氏見謝則安和夥計應對時一副小大人作派,忍下了當場追問的衝動,等上了車才開口:“三郎。那位燕大官人是什麽人?”


    謝則安說:“我也不曉得他是什麽人,他讓我喊他燕大哥。”他低頭看了看腳底,夥計細心地在上頭鋪著一層稻草,可以暖暖腳,雖然不太頂用,但也聊勝於無。


    謝則安一上車就閉上眼睛睡覺。


    這時代的馬車平衡下差,上路後非常顛簸,本來應該是睡不著的。可謝則安跟著燕衝練了那麽久拳,小身板兒有點吃不消,居然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謝則安隱約夢見了以前的事。


    以前他是個強-奸犯的兒子,他的親生父親是個罪大惡極的逃犯,逃竄時到處找漂亮姑娘“留種”。


    他母親就是其中一個不幸的女孩。


    他母親堅持把他生了下來。


    本來他母親還想好好將他養大,可惜為了結婚組建新家庭,她終究隻能屈從現實,聽家裏的話把他扔到別的城市。


    他被一個拾荒的老頭兒撿到,一老一小相依為命過日子。他一開始很討厭老頭兒,整天和老頭兒鬧,老頭兒叫他往東他偏要往西,從來不肯好好喊老頭兒一聲“爸”。


    其實到後來他是想叫的,但又不好意思改口,所以一直“老頭兒老頭兒”地喊。


    到後來他覺得一直過那樣的苦日子也沒什麽,他們父子倆活得挺開心的。


    結果他十三歲那年老頭兒得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他隻能去找他那可憐的母親。


    他選擇傷害那個可憐的女人。


    他威脅對方說“你要是不給錢,我就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那個可憐的女人多方籌措,把錢給了他。


    結果老頭兒氣得拔掉針頭狠狠打了他一頓,從此不肯再接受治療,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他犯下的錯誤,得到了最慘痛的教訓。


    謝則安緩緩睜開眼。


    他瞧了眼偎在一起說話的謝小妹和李氏,撩開草簾看向外麵的漫天風雪。


    涼颼颼的風從縫隙裏灌了進來,瞬間冷徹心骨。


    謝則安掀唇一笑。


    老天若給他三分好,必然藏著七分惡意。


    既然這樣,那就盡管來吧。


    他從來都沒怕過。


    好的他受著,惡意他自然會一一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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