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停落時,丹絑發現自己還是在凡間。


    他這次所在的地方,像是一座山的山頂,他的腳下,是個頗為寬敞的大院子,隱隱有股香火的味道。


    丹絑照例隱去身形落入院中,隻見正對著自己的房屋中有幾尊泥像,有點像天庭中幾個小神仙的模樣。


    看來此地,應該是凡間的道觀。


    恰在此時,有個挽著道士髻穿著藍色道袍的小道士站在一間殿閣的門前喊:“如意師兄——如意師兄——”


    如意?這不是清席在凡間的道號?丹絑心中一動,喔,原來此時是清席剛做道士但還沒飛升的時候。


    既然來了,那就不妨看看吧。


    另一個小道士從回廊處探出頭來道:“不要喊了,如意師兄大早上就去後山,可能又去喂山貓了吧。”第一個小道士便跺腳道:“唉,那我就去後山找吧,他家裏人來看他,他卻沒影了。”


    丹絑聽見“家裏人”這幾個字,心中又一動。


    家裏人,不知是哪個,難道是……小八?清席做了道士,不知道小八怎樣了。小八看起來比少年時的清席皮了很多,估計長大了,應該也不會很規矩,恐怕他老子還是要頭疼。


    丹絑忍不住又笑了笑,跟在起初的那個小道士身後。


    到了後山,遠遠的便看見一個藍衫的身影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撫摸著什麽。丹絑看見那個身影,心中便蕩漾起來。


    小道士快步走著喊:“如意師兄。”石上坐的那人抬頭一笑,丹絑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


    此時他的身影相貌已完完全全是真正碧華靈君的模樣。丹絑覺得,雖然凡間小道士的衣裝十分之傻,但穿在清席身上,便有股說不出的清俊飄逸,他老人家怎麽看怎麽滿意。


    小道士道:“如意師兄,你家裏人來看你了,正在前殿中。”道士碧華靈君便站起身,他懷中的山貓蹭地跳到地上,轉眼躥到草叢中不見了。碧華靈君拍了拍手,道:“好,走吧。”


    他露出了一絲笑容,笑容裏卻帶著些無所謂的疲懶,拖著步子隨小道士一起向前殿方向去。與少年時規規矩矩的形容大不相同,卻是碧華靈君該有的模樣,丹絑看到這個笑容,不禁大悅,清席就該是這樣的,怪不得看少年時的情形總寡淡無味,原來是太規矩了。


    前殿的三清像前站著一個穿錦緞長衫的文士,眉眼與碧華靈君有五分相似,對著走到近前的碧華靈君喚道:“八弟……”


    碧華靈君挑起了眉,笑道:“宴哥。”


    丹絑突然有種,當年和浮黎打架時,一道落雷劈在頭頂上的感覺。


    八弟……這個如意道士,是小八??!!


    清席明明親口說過,如意是他在凡間的道號,而且眼前的這個如意,變成渣丹絑也認得的的確確是碧華靈君!但是,清席也親口說過,他的名字是沈宴,字清席,為何確喊眼前的這人宴哥。還有少年時,小八成天扯著袖子,宴哥宴哥喊那個規規矩矩的清秀少年,為何?


    到底誰才是沈宴,誰才是如意?


    錦衫文士道:“八弟,我升任廬州知府,赴任途中,特意來看看你。”碧華靈君拱手道:“恭喜宴哥升官。”


    錦衫文士道:“八弟,你之才學,在我之上。如今朝廷正廣納賢才,你為何總不肯還俗,為天下蒼生出一份力。”


    碧華靈君笑道:“宴哥謙虛了,我少年時讀書都讀的是歪門邪道,論才學,鮮少有人比得上宴哥,天下有才學之人比比皆是,所謂待拯救的天下蒼生,實則能各過各的,如果朝廷不管他們,可能過得還會更好來著,朝廷更是有無數人爭先恐後想出力。我自求我想要,其他的懶得管。”


    錦衫文士皺眉道:“仙法道術,乃虛無縹緲之事,難道你求的,就是虛無縹緲?”


    碧華靈君道:“這便是各人看法不同了,宴哥覺得虛無縹緲,所以你一定不會做道士,我覺得並不虛無縹緲,所以我做了道士。”


    錦衫文士道:“你覺得並不虛無縹緲,難道你曾親眼所見,親身所感?”


    碧華靈君道:“宴哥怎麽知道,我沒有親眼所見,親身所感?”


    錦衫文士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大殿的角落裏有兩個小道士在一邊觀望一邊小聲嘀嘀咕咕。


    丹絑豎起耳朵,將他兩人的閑言碎語收進耳中。


    “……你不知道,如意師兄的這位兄長,幾乎每回來,都要和他這麽吵一回……”


    “如意師兄也是,他家那麽有錢,幾個兄長都做高官,怎麽好端端地就來做道士了。”


    “這就叫道心堅固。你看如意師兄和他這個兄長長得這麽像,名字也像,他兄長叫沈言他叫沈宴,念起來幾乎不差什麽,偏偏脾氣差那麽多……”


    沈言,沈宴,原來如此。


    丹絑幾乎想長笑一聲。


    他起初聽到的那聲“宴哥”,其實是“言哥”。就因為讀音相似,在少年時,他錯把沈言當成了沈宴,卻在盯著沈言的時候,不由自主,看上了小八。


    小八原來就是清席,清席原來正是小八。


    當年那個摟著鳳毛蛋的孩童,溫暖的氣息讓遠在仙界仙池的蛋中沉睡的他都有所觸動,最終因他一口仙氣,回轉人間。


    後來,他就成了許多年之後親自將他從蛋中孵出的清席,那個一邊說他其實不知道什麽叫情一邊讓他無比愜意舒適的清席,那個總像藏了什麽沒說出來,卻總是他要求什麽就做什麽的清席……


    這算是宿緣,由因而生的果,還是從巧合漸漸變成的理所當然?


    丹絑懶得去想。


    他隻知道,從很多很多年前,他已是令清席觸動的緣由,清席也是讓他觸動的溫暖。


    也許就在這一瞬間,什麽都明白。


    碧華靈君正在土地廟中坐,葛月臥在他腳邊。


    葛月悶聲道:“靈君,鸚鵡已經幾天沒來了,該不會又覺得厭倦了吧。”碧華靈君點頭:“有可能。”


    葛月道:“靈君你為什麽不生氣。”碧華靈君道:“因為實在生不起來氣。”


    正在此時,土地廟的門忽然哐當打開,一顆蛋從門口骨骨碌碌地滾了進來,一直滾到碧華靈君的麵前。葛月吃了一驚,立刻跳起來,抖抖毛皮。


    那顆蛋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葛月沉默地看了片刻,忽然道:“靈君,我先告辭了。”默默地退了出去,隨手合上了門。


    來回滾動的蛋身上冒出淺淺的紅光,化成了一隻毛茸茸的雛鳥。


    雛鳥拍了拍翅膀,一跳跳上了碧華靈君的膝蓋,腦袋在他手上蹭了蹭,暖雲般的紅色絨毛拂過他的手。它的身上又冒出淺淺的光,再一瞬間,變成一個穿著紅色衣衫,六七歲大的孩童,和當年丹絑給碧華靈君在鏡子中看到的孩童一模一樣,掛在碧華靈君身上,抱住他的脖子,親了親碧華靈君的臉頰。


    孩童的身上再次仙光閃爍,耀眼的仙光中幻化出那個碧華靈君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長袍如火,無限華貴。


    丹絑輕輕地用唇觸了觸碧華靈君的雙唇:“清席,我什麽都明白了……從今後,你我一直在一起,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除非你不想讓我跟。”


    碧華靈君微微笑了笑:“丹絑,我從來都哪裏也沒去過,一直在這裏。”


    遙記在很多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年幼的孩童,但那一次相見,讓他永遠難忘。


    耀眼的紅色長袍與耀眼的容顏,讓他初次明白,什麽是仙。


    而後他修煉數年,終於飛升成仙。他天上天下,仙佛各界都找過,惟獨沒有見過他想見的那個仙。


    他又在天上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當年所見到的,究竟是不是一個夢。


    於是他安安心心做神仙,養一養仙獸,四處雲遊。還時常到西天去,談論談論道法與佛法。


    直到有一天,玉帝哄他孵了一個蛋。


    蛋裏有隻虎崽,虎崽卻是假的。


    當時,在小島上,虎崽變成了禿毛鵪鶉,禿毛鵪鶉變成了一隻鳳凰時,他確實被驚到了。


    就在驚愕的時候,火鳳居然落地,變成了一個他已沒想到還能重見的身影。


    依然長袍如火,依然華貴耀眼。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也許一切是因也是果,也許是早已注定,也許是隻要求就有結果。


    他成為神仙,也許為得就是這一天。


    無論如何,這隻鳳凰,他一定要抓到手。


    丹絑心滿意足地摟緊了碧華靈君,碧華靈君也心滿意足地收緊了雙臂。


    碧華靈君養了很多很多年的仙獸,鳳凰的脾氣,他也知道一些。


    這隻鳳凰從生來就高高在上,所以要順著他的羽毛摸,不能逆毛。


    這隻鳳凰從來都很隨性,愛怎樣怎樣,所以隻能由著他,不能讓他覺得拘束。


    這隻鳳凰劣跡斑斑,喜好美色,從來沒有定性。所以要先讓他享受到獨一無二的舒適,沒有了就會寂寞。


    總有一天,他也許會明白什麽是情。


    總有一天,他也許會心甘情願收起羽毛,隻停留在一處。


    現如今,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鳳凰終於被套住了。


    碧華靈君揚起嘴角。


    如意蛋。


    如意,蛋。


    如意的蛋。


    實在是個好名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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