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否定的答案讓楚斯沉默了片刻,但是緊接著他便反應過來——


    以邵老爺子那種性格,他都能為了不被人得知信息自己做記憶切割了,會跟米勒說這些麽?他為了護著那些信息,連自己都防,會任由助手知道那麽多事情?


    “或者,換一種問法。”楚斯想了想又開口道,“老爺子有沒有在接觸某個病患的時候沒讓你幫忙?或者避著所有人?不管是以什麽為借口……”


    這話說出來的時候,門邊倚著的薩厄·楊撩了一下眼皮,目光落在了楚斯身上,片刻之後又收攏回來,兩隻手指繞著那枚金屬圓片把玩著,似乎在想什麽。


    米勒注意到了那一幕,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楚斯。


    有那麽一瞬間,尤其是剛才那話問到最後幾個字時,楚斯自己也覺得有點……古怪,而在對上米勒的目光後,那種古怪的感覺就更重了,腦中某個有點荒謬的猜測一閃而過。


    “不會是……”


    “啊——說到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了……”


    楚斯和米勒幾乎同時張了口,隻不過前者蹙著眉,語帶猶豫,後者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然而還沒等他們兩人繼續把話說完,楚斯就聽見背後突然響起了一聲突兀的電子音——嘀!


    輕而短促,就像是某些儀器啟動時發出的聲音。


    楚斯轉頭循聲看過去,就見薩厄·楊抬起了手,兩根手指間夾著那枚金屬圓片,“我把它打開試了一下。”


    重點當然不在於這個金屬探測片是開啟的還是關閉的,重點在於……


    它是亮著的。


    整個金屬圓片的邊緣正亮著一圈瑩白的光,提醒著所有知情的人它的探測結果。


    在副院長和蒙德·霍利斯的通訊往來中有提到:金屬圓片中儲存了時間實驗團隊設定好的數據作為對照值,一旦它附近有跟對照值相符的能量波動軌跡,圓片邊沿就會亮起提示光。


    而眼下的情況顯然正說明,薩厄·楊舉著的手指附近,有符合對照值的對象,或者換一句話說——要麽那個從沒產生過排斥反應的人五年內來過這裏,要麽他現在就在這裏。


    楚斯和薩厄·楊兩人盯著那枚圓片,沉默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最後還是毫不知情的米勒出聲道:“你們這是怎麽了?那個硬幣一樣的東西是什麽?”


    楚斯在滿心荒謬之中下意識回道:“你可以理解為一種探測儀器……不過我現在有點懷疑它的準確性。”


    薩厄·楊看向他:“老實說,我倒不是很懷疑。”


    楚斯蹙起眉:“可是……”


    米勒一臉茫然,“你們在打什麽啞謎,我聽不大懂,還有長官你剛才說‘不會是——’,不會是什麽?”


    “沒什麽,我現在已經沒有想說的了。”楚斯依然皺著眉,目光有些遲疑地從圓片上收回來,轉頭看向米勒醫生,“你之前說你想起來什麽了?”


    “其實也沒什麽,我隻是想說,如果依照長官你所提示的那些,我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似乎有點符合那種情況。”米勒說著頓了一下,又似乎有點好笑地接著道,“其實就是長官你。當初你重傷被轉到老師手裏的時候,需要進行一係列智能機械相適性檢查,比正常的檢查要精細高端得多,你的情況又比較棘手,所以檢查是老師親自做的,報告結果也是他親自看的。”


    “這倒正常,對於這種危急性病患向來都是這種處理方式。一般他老人家親自看完後,當時就會拿著報告跟我再聊一聊,會給我講清楚危急在哪裏,棘手在哪裏,就當上課。但是你那次他看了報告後沒有立刻找我,而是說身體不太舒服,歇了一個下午,直到第二天才來跟我講具體的傷情討論方案。而且那天他看起來心情不大好,憂心忡忡的樣子。當時給你確定治療方案的時候,有幾個更為簡單的被老師否決了,如果是平時,他否決了會給我講清楚原因,但是那次他說得……”


    米勒回憶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道,“總之說得不大清楚,我甚至都沒太聽明白。當時看他臉色不太好,以為是身體緣故,就沒多問。反正當時單是方案就討論了一整夜,最後確定下來的其實是最為複雜的一個,我倒是沒什麽異議,畢竟雖然複雜,但它意味著風險小穩妥性高。”


    “老實說,那個方案的事故概率小得好比‘手上破了皮卻不小心死了’這種,但是老師就是特別擔心,說用在你身上他也拿不準效果會怎麽樣,後來不還整天盯著你說要觀察不許出院麽?你肯定記得的。”


    楚斯當然記得,但是他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傷勢狀況確實太危險,所以老爺子格外上心,其實包括其他醫生護士也都是這樣認為的。


    米勒想了想又補充道:“越說越覺得就是長官你了,你知道麽,正常的機械肢體能用就是能用,不能用就是不能用,非黑即白,很少會有你那種情況。需要不斷做時間調試和機械維護的,你是頭一個。”


    之前說的那些,楚斯還能勉強想出別的解釋,但是一旦牽扯到“時間”這個詞,他就無話可說了。


    他沉默了片刻,出聲問道:“所以每次做調試,實際是在調什麽?”


    米勒還沒回答,薩厄·楊已經先開了口,畢竟他更明白楚斯究竟想問什麽,“我之前跟老頭學過一遍,發現你的半邊機械身體之所以要調試,是因為它跟不上你的生理頻率節奏。”


    “啊是的。”米勒順著他這話一邊比劃一邊解釋道,“你的身體相當於我的左腳,機械體相當於右腳,原本一邊一步走得很穩,節奏是對的,正常情況下隻要節奏對了,就能一直這麽走下去,但是你卻總會有點意外,時不時它就跟不上了,不知道是你身體的頻率節奏突然變了,還是機械體變了。節奏跟不上,自然就沒法用了,這時候就需要重新調試成相匹配的。”


    “對於這點我還問過老師,老師說你身體裏有些健康隱患所以才會導致這個結果,但是他不太擅長那個方麵,而且畢竟你受過那麽重的傷,他擔心你身體承受不了更多治療,所以不敢貿然插手,怕讓你冒險。說要等你一切狀況穩定下來再作打算。”


    說完,他攤了攤手,“就是這樣。”


    盡管邵老爺子跟米勒說的時候,一直用病症來解釋,但是這些話聽在知情的楚斯和薩厄·楊耳裏,很快就能拚湊出當初的真相來——


    楚斯半邊身體毀損,正常的肢體移植不適用,轉到邵老爺子手裏經受更細致的機械適應檢查時,老爺子發現了他腦中的專用芯片。從芯片或者報告的反饋中,老爺子也許大致猜到了芯片跟時間實驗有關,但是無法摸清更具體的情況。所以他不敢貿然對芯片做什麽,怕傷害到楚斯,隻能在保證楚斯好好活著的前提下,再從長計議。


    但是也許老爺子從接觸的軍部人士那裏聽到了一絲風聲,覺察到楚斯對於時間實驗團隊的吸引力,於是他選擇守口如瓶,甚至擔憂自己在不受控的時候泄露信息,在被追蹤的關頭幹脆把記憶做了切割。


    說白了,還是對小輩的一種無聲保護。


    米勒的話和發光的金屬探測片同時放在麵前,但凡理性分析一下,就能得出這個結果。


    而楚斯恰恰又是慣來都理性的人,即便事情落到自己頭上,他也不可能純粹因為感性上的難以接受而選擇無視現實。


    薩厄·楊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出聲道:“米勒醫生是麽?你需不需要去吃點正餐犒勞一下被凍了這麽久的味蕾,餐廳那邊應該正熱鬧著。”


    米勒先是愣了一下,轉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腿腳,道:“那是自然的,光是營養液可太對不起自己了,我去轉轉,長官你如果有什麽需要再叫我。”


    楚斯點了點頭,也跟著站起身,“對了忘記告訴你了,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太空監獄,餐廳那邊正在用餐的人裏可能會有一些你覺得麵熟的人,不過不用太驚訝,目前都是同夥。”


    米勒:“……比如哪些麵熟的人?”


    楚斯道:“比如在某些通緝令上見過的麵孔。”


    米勒:“????”


    剛醒來的年輕醫生感覺自己睜眼的時機有點感人,不過既然都說是同夥了,那也沒必要拘謹,於是米勒想了想道:“那我先去認識認識同夥。”


    說完他點了點頭徑自出了醫療艙,還非常貼心地從外麵把門給帶上了。


    門一關,楚斯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就被傾身過來的薩厄·楊抱住了。


    不是以往那種帶著挑釁或是挑·逗的抱,而是帶著點兒安撫的性質,像是在哄一隻被驚住的貓。楚斯當然能分辨出這種懷抱的意味,有一點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承認,在被薩厄·楊的氣息填滿包圍的瞬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裏有什麽東西倏然沉落下來。


    “我就是覺得有點……難以置信。”楚斯下巴壓在薩厄·楊的肩膀上,“但還不至於到需要哄的地步。”


    “我也隻是突然想抱你一下,沒有哄的意思。”薩厄·楊的語氣依然很懶,跟平時沒什麽區別,也真是因為如此,才讓楚斯覺得這似乎也不算什麽事,不過是突然知道自己腦子裏多了一枚芯片而已。


    “但是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體質有什麽特殊——”話說一半,他就想起了曾經在雪山上掛著的十三個小時,半邊身體被壓碎,在高寒中凍了十三個小時還能活下來,單是這一件事就足以說明體質不正常了。


    於是後半句話在口中拐了個彎,再出口時就變成了另一句,“我也從來沒有被卷進過時間——”


    這回說了一半再次卡住——自從睜眼後,他身上出現的時間問題可一點兒也不少。


    接連兩句自我打臉,楚斯語氣都有些無奈了,最終還是勉強揪了個理由出來:“但是要說不排斥,我明明有很嚴重的頭痛症。”


    話剛說完,他就感覺自己的後腦勺被薩厄·楊摸了兩下。


    楚斯嗤笑了一聲,“你可真有意思楊先生,我還沒犯病呢你摸了有用麽?”


    “萬一呢。”薩厄·楊不大正經地回道。


    他沒去反駁楚斯的理由,事實上楚斯自己心裏也很快就想明白了——任誰腦子裏塞一個外物,都不會舒服到哪裏去,尤其還是個一直在工作的外物,頭痛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真正的排斥情況其實他見過,結果也比頭痛慘烈得多,比如孤兒院裏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的死亡。


    楚斯安安靜靜地被他抱了一會兒,道:“所以咱們的運氣其實好得出奇,本來以為最難找的人就是我自己,那麽……我們就算找齊了?”


    “嗯。”


    薩厄·楊的聲音低低沉沉地貼在耳邊響起,聽著讓人踏實極了。


    就好像不管要去做些什麽,都有無限信心。


    作者有話要說:先放一章出來,還剩最後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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