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另一場審判。


    屬於衛家人的私人審判,對象是一隻閑逸自在的蝴蝶,在衛家大宅的客廳。


    “呃,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胡蝶笑得無邪。“你們什麽話都沒問,要我寫部萬言自白書嗎?”


    說來好笑,是他們“邀請”她來閑聊,怎麽好似研究稀有物種地緊盯不放,做出隨時想逃的動作?


    蝴蝶是生物界最無害的昆蟲,它隻散播美麗與舞姿供世人欣賞,與世無爭地優遊花叢間,單純的采蜜、嬉戲,不逞凶鬥惡。


    有何好防懼,又不是食人吸精的狐妖,她不過是隻小小蝴蝶。


    “你是人嗎?”


    “有手有腳,有人的形體,你認為我哪一點不像人?”她幻化得很成功。


    深思的衛玉章撫摸著下巴道:“你有太多不為人知的一麵,我看不透你。”


    “你隻是一個凡人,不具備上天賜予的特別能力,怎有辦法看透一個人。”無知使人自大。


    “告訴我,你又是什麽人,或者說不是人?”


    他的態度高傲不群,令人起反抗之心。


    “你有何資格要求我吐實?想當審判者還不夠格,市儈氣太濃。”


    “你……就憑我是衛森的父親,就憑你想嫁給他。”氣惱的衛玉章口氣一衝的回答。


    驀然,胡蝶輕笑地搖搖頭。


    “我幾時說要嫁他來著,森沒告訴你我要回蝴蝶穀隱居嗎?”蝴蝶適合山野,她住不慣城市。


    梅兒和黃蜂還等著她回穀主婚,一年一度的百花節即將展開,身為蝴蝶穀的主人,她有義務克盡招待之責,迎接散居世界各地的好友們。


    人蝶相戀本是天地不容,他們能在一起已是上蒼的恩厚,她不敢多求。


    婚姻更是想都沒想過的事,那是個貪字。


    “你要回蝴蝶穀,那我兒子呢?”何玲緊張萬分地握住丈夫的手一問。


    “你該去問他,我從不為別人的生命下定論。”情長情短不在於時間、距離。


    胡蝶淡然處之的態度顯然激怒了衛家夫婦。


    “我絕不會同意森兒和你在一起,你是個怪物。”


    怪物。


    經曆了數個朝代,頭一回聽見有人指著她鼻頭大罵怪物,這倒有趣了。


    “如果你們認為能左右他的決定,我歡迎你們去嚐試。”自個兒子的脾性還不解嗎?


    失敗的父母。


    “你在威脅我們?”老臉有些掛不住的衛玉章以冷眼瞪視。


    “一大把年歲了還這麽天真,我有心威脅,你們還坐得安穩嗎?”愈老愈糊塗了。


    何玲氣息不穩地低喊。“你根本是用妖法控製了森兒,叫他迷戀你迷得不可自拔,連父母都不要了。”


    “愚婦,不屑尊之。”


    一揚手,胡蝶倏地起身要離去,她難得擺出嚴厲的神情對人。


    修行千年的歲月,她從不用法術傷人,自律甚嚴地以行善來化劫解厄,救助無數的生靈,淨化茫然無依的幽魂回歸太元。


    無知並不表示不可以尊重,她最恨愚昧之輩扭曲她的品格,這是一種嚴重的指控。


    “你想去哪裏,我話還沒說完。”


    “可憎之麵,我見之可怖。”人有人格,蝶有蝶誌,道路不同。


    “你……你說我長得可怕?”氣得發抖的何玲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是心可憎,你浪費我的時間。”一說完,她轉身要走。


    “站住,你……”


    何玲頓時說不出話來,一對美麗璀璨的七彩鳳尾翅在胡蝶背後展開,美得叫人窒息。


    衛玉章也怔愕得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瞠大眼望著人間少見的美景。


    “蝶兒,你想飛到哪去?”


    懊惱的神色一現,胡蝶迅速把迷咒般的彩翼收起,她本意是想讓那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開開眼界,沒想到先出狀況的反而是自己。


    他不是去香港了,怎麽香港的距離如此短,不到幾個小時又飛回台灣?


    “何必收斂你的聖潔光華,我已經看得一清二楚。”看她如何狡辯。


    “你在夢遊。”


    衛森輕笑地將胡蝶抱滿懷,順勢在她額上落下親密一吻。“你屬泥鰍嗎?老是滑手。”


    “你的時間遭濃縮了嗎?我以為你說三天後才回來。”她有種受騙的感覺。


    “我是呀!不過臨上飛機前接到一通很重要的電話,到三芝幫你接位老朋友。”


    三芝?!


    衛家兩夫妻不約而同的互視,心中想起獨居老家的長者。


    “你在捉弄我嗎?”她確定沒有朋友住三芝,三峽倒有幾個。


    “爺爺,蝶兒不相信你是她的朋友。”衛森爽朗的一笑,前門口一喊。


    隨即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先生拄著拐杖進來,一身的清爽,可見精心打扮過,稀疏的銀絲往一旁梳攏,覆蓋半禿的頭頂。


    見到多年不曾出門的父親,衛玉章和何玲連忙一人一邊地上前攙扶。


    “爸,你怎麽肯出門?”


    老先生手一揮,要兒子媳婦退到一旁別插口。


    “蝶姐,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吧?”


    蝶姐?!衛家夫妻一驚地在心底納悶。


    “你是……”胡蝶遍尋記憶中的印象,很難和一張風幹的老臉搭得上。


    “六十年前,小犬就是由你接生,妻子妹仔是你看著長大嫁人的。”歲月催人老,而她依舊年輕如昔。


    阿妹的丈夫。……“你是小抓子?”


    “嗬嗬嗬!好懷念的小名,除了蝶姐還沒人這樣喚我。”老先生笑露一口平整的假牙。


    “是好久不見,你都老了。”胡蝶感慨地撫撫他滿布皺紋的臉。


    記憶拉到許久以前,本名非常文藝的衛君懷是個十足野孩子,老是見他一下子抓蟬抓小鳥,一下子抓魚抓蝦,手中一定抓著某樣東西。


    所以她是取笑他不抓東西就不像他,因此老以小抓子喚他,幾乎要忘了他的本名。


    這會兒他不就抓著拐杖不放。“不老不成,孫子吵著要追蝴蝶。”衛君懷語含雙關地望著衛森,有幾分安慰。


    “爺爺。這隻蝴蝶行嗎?”他滿臉戀意地擁著胡蝶的腰現寶。


    他滿意地笑了笑。“好好抓緊,蝴蝶都是不安份的采蜜者。”


    “我已經拆了她的心翼,飛不遠的。”衛森得意地在她耳邊磨蹭輕吻。


    “好!好!咱們家有隻世界上最漂亮的蝴蝶。”算是圓了他多年的夢。


    胡蝶的美是每一個男人都想占有的夢,他年輕時一度妄想抓走這隻蝴蝶,可惜終是落空。


    他的妻子是個天真、善良的好女孩,見他不得所愛百般安慰,兩人相處一久起了莫名情愫,不久之後就決定並結連理。十年前妻子臨終那日還念念不忘生命中出現的貴人,當他看到報紙刊載一篇奇人佚事報導,馬上聯想到是她,特意打電話詢問也是當事人的孫子。


    直到見到麵,他有恍如隔世的滄桑感,的確是他擱在心中掛念一輩子的人。


    “你們爺兒倆請等重我一下,私相論談是件十分不禮貌的事。”胡蝶不帶惡意地奚落兩人。


    “爺爺,蝶兒在埋怨你為老不尊。”禮貌是一種名詞,他比較擅長動詞。


    “小渾球,蝶姐是在怪我沒教好你,挨我一拐吧!”老人家孩子性一起,抓起拐杖就要砸人。


    “蝶兒,快保護我。”衛森大笑地推出愛人來阻止爺爺的胡鬧。


    “蝶姐,閃開,我今天一定要打到他。”不服老的衛君懷邊喘邊追逐。


    一老一少繞著中心圓胡蝶打轉,給人古怪極了的畫麵,好像兩個突兀的人在扮玩著小孩遊戲,看在衛玉章夫妻眼裏,著實詫異得說不出話。


    幾時嚴肅、威儀的長者也有孩子氣的一麵,在胡蝶麵前找不到一絲長者風範,仿佛時光倒退了數十年。


    而打小就異常冷漠的兒子居然會有真心的笑容,簡直跌破專家眼鏡,他們一直以為少生了一條感情神經給他,內疚得不忍責備他的寡情。


    結果不是沒有感情線,是神經發育得太過遲緩,如今才成熟。


    “咳!你們誰來為我們夫妻倆解解惑,為什麽一個大叫蝶姐,一個小喚蝶兒?”


    衛森指著胡蝶,胡蝶望向衛君懷,衛君懷一根拐杖點著愛孫,三人三種表情。


    故事的開端都是從很久很久以前……


    ****


    風吹花落花滿枝,雨打草身綠滿山。


    這是一年一度的百花節,在近秋的季節裏,蝴蝶穀的花朵開得燦爛,所有遠道而來的嬌客不若往常般盡情以本體出現,反而收斂了些姿色,以平凡人類的裝扮赴會。


    他們一個個嚴肅、刻板地出現在蝴蝶穀,有一身灰色套裝的女教師、眼戴玳瑁的孤傲女秘書、穿著製服的售貨員、光頭赤腳的阿伯……


    總而言之,他們是刻意要掩藏不平凡的光采。


    但是處在一群光鮮亮麗的企業人士當前,他們“平凡”的外貌徒惹爭議,不少人為之側目。


    原因無他,藍家次女今日出閣,下嫁衛氏企業副總裁韋長風,所以特地設宴在扶育她成長的人間仙境招待各方貴客,大肆地介紹藍家失蹤多年的寶貝女兒。


    試問如此強烈的對比,誰忽視得了?


    不過,他們的注意力被另一對美得妖邪的新人分散掉,紛紛猜測兩人的背景,是否有關係可攀。


    “蝶兒,你不覺得那兩個家夥看起來很礙眼?”衛森語泛酸味地瞪視誌得意滿的黃蜂和韋長風。


    “不會,他們今天都很帥。”帥得過份僵硬,猛扯領結。


    “我當新郎一定更帥,你要不要順便搭便車?牧師有多一份證書。”他不甘的慫恿著。


    “不好意思,我剛叫銀絲把備份證書給撕了。”他的一點小心思豈能瞞得了她。


    衛森惜愕的兩眉一垮。“你算出來的?”


    “不,是小抓子出賣你。”她不會為這種瑣事浪費法力。


    “可惡的爺爺,他真是隻老狐狸。”自己得不到還算計在他身上。“我去找他算帳。”


    “別打得太激烈,請體諒他有一副孱弱的身軀。”畢竟上了年紀。


    “哼!衛家買得起棺材。”一說完,他真的賭氣地去找老人家“商量”。


    胡蝶彈彈指頭,隱身坐在宴會中最高樹木的頂端,俯望一穀來來去去的熱鬧人。


    妙舞一身純白的結婚禮服綴著小白花,一手挽著父親一手挽著剛成為她丈夫的男人,笑逐顏開地享受她的幸福滋味。


    黃蜂與梅兒這對歡喜冤家仍在鬥嘴,他們低調地窩在同類附近,不願理會世俗之人前來虛應一番。


    “嘖!那不是江莽和他……妻子?”


    胡蝶露出欣慰的笑容,這一對分離甚久的夫妻終於複合了,那月曇呢?


    視線一掃,她看見有個偷窺的女孩子,背後是她相處十多年的鄰家大哥。


    手指一掐,又是一樁好姻緣。


    自從藍秋灩奇跡似的複元後,媒體一天到晚追著她跑,以致曝光率大增,不少人發現她有成為明星的天份,現在正前往香港拍第一部電影,母親林如幸自然榮升星媽。


    雖然林如幸被丈夫趕出門,但是藍深竹給了她一筆養老的金錢,聽說數目不少,夠她富裕一生。


    退出演藝界的衛晴宣稱要去養傷,人已飛到瑞士,但是大家都很清楚,她養的是心傷而不是臉上的傷,她做不到若無其事地來參加婚禮,因為她還深愛著韋長風。


    “祝福你,妙舞。好好的修行,梅兒。”胡蝶手一揚,滿穀的蝴蝶飛來祝賀。


    “哇!好美的蝴蝶。”


    “天呀!真壯觀。”


    “真想永遠住在這裏。”


    驚歎與傾羨的聲音不斷飄進胡蝶耳中,蔚成一首美麗的音符在跳躍著。


    “蝶兒,你寂寞嗎?”


    衛森放大的臉孔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怔愕的胡蝶差點忘了結界而摔下樹。


    “你、你怎麽上來?”還看得見隱身的她。


    “她幫忙。”底下一位天仙般絕色佳人以清茶為酒地敬了敬。


    “玉簪?!”她又私下凡塵。


    “還有這個。”他笑得有些壞地揚揚手中的結婚證書。


    “玉、簪、仙、子你出賣朋友。”


    玉簪仙子惡作劇地施了個法,滿天香味的小白花從天而降,下著雪一般神奇的花雨。


    “胡蝶,嫁給他吧!”


    “是呀!嫁給我。”


    一個真誠,一個癡心,胡蝶無奈的笑笑。“我好像沒有退路。”


    言下之意是同意了。


    一陣瘋狂的笑聲從樹梢上傳來,眾人驚訝地抬頭望,看見一對儷影在擁吻,深切的情意讓所有人動容,一時不去猜想他們怎麽能安穩地站在上頭。


    愛情的確是一種蠱,使人失了理智。


    請舉起杯吧!


    敬愛情。


    也敬,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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