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依舊明亮,銀白的月光映在繁茂的樹冠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地麵的雜草很高,密密麻麻幾乎要遮住那條崎嶇的土路,草木腐朽的味道從遠方飄來,帶著風吹過草莖的沙沙響動。這不是個讓人愉快的場景,但是它是熟悉的。張修齊冷冷看著麵前的景色,邁開了腳步,向著樹叢深處走去。這裏是鶴鳴山的禁地,也是他父親亡故,母親魂飛魄散的地方……


    張修齊知道自己在做夢,恢複天魂之後,他夜夜都會夢到這段經曆,從開始的懵懂混亂到後來的清晰刻骨,每一次都伴隨著痛苦和怒意,然而他從沒有駐足哪怕一次。夢裏的東西未必都是真實的,卻也未必都是虛幻,有一些記憶印在腦海深處,隻是當年他實在太小,還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而現在,他已經有了足夠的知識,能從那些蛛絲馬跡上找到線索,找到那個殺害他父親的畜生。


    因此張修齊沒有避開,日複一日的在這片荒林中遊蕩,看著那些陰煞暴起,看著那個年幼的自己是如何被厲鬼撕裂,又是如何被父親藏在山洞裏。這不像是噩夢,反而像是一場無休止的折磨,一遍遍的撕開那陳舊的傷疤,讓傷口鮮血淋漓。他無法停下腳步。


    跌跌撞撞的在禁地內奔跑著,黃泉路已經徹底洞開,那群瘋狂的惡鬼正在尖嘯,張修齊拚盡了全力想要逃脫,帶著陰喪氣息的鬼爪撕裂了他的脊背,鮮血順著手臂垂下,每次到這個時候,都會有一隻溫暖的大手拉住他,把他拖出那個地獄,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等待著的手並沒有出現,他衝入了一片更加冰冷的黑暗中,那裏不再有光影,不再有哭號,也不再有喪物獨特的腐臭和陰風,隻剩下混沌的黑霧。


    這是怎麽了?張修齊遲疑了片刻,他不記得出現過這樣的情形,可是很快,一隻溫暖的手碰到了他的手,那隻手不太大,跟自己的手掌相仿,皮膚更為光滑,沒有那些熟悉的粗繭,溫暖而堅定,握住了他的手掌。從虎口處傳來了一些熱度,讓他的心髒平靜,也讓憤怒和恐懼遠離。他喜歡這隻手。然而隻是那麽一瞬間,張修齊就驚醒了過來,他還在被惡鬼們追趕,還要陷入大陣的包圍,他不能把他拖進泥潭之中!


    可是,他沒法甩開那隻手。


    黑暗驟然消失,那片密林又回來了,然而這次,張修齊麵前不再空無一物,在他腳邊,躺著一個人,黑發散亂的蓋在額前,掩住了那雙曾經靈動的眸子,嘴唇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臉上帶著幾道抓出來的傷痕,在那人的胸腹之間,剖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這樣的傷他經曆過一次,知道那有多痛,然而這次,他卻覺得疼痛無法忍受,像是要把他也從中劈開。


    他依舊抓著那隻手,然而手上的溫度正在飛速消逝,變得冰冷僵硬,失去了生機。


    他不該抓住他的!


    張修齊驚醒了過來,冷汗浸透了脊背,費了一會兒功夫,他才發現自己身處的不是那片密林,而是一間臥室,微弱的呼吸聲在他背後回蕩,似乎有人正陷入夢鄉。(..tw棉花糖小說網)那聲音讓他平靜了下來,緊接著,夢境中的景象就出現在腦海中,像是被刺激到了,張修齊猛地坐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


    當魏陽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到了天頂,日光暖洋洋的照射進來,曬的他皮膚都有些發燙。這一覺怕是睡過去了半天,他似乎又夢到了什麽,但是睡的時間太長,又把那些夢忘了個幹淨。轉頭看向身邊,另一半大床早就人去床空,連點兒體溫都沒有存下,魏陽懊惱的抓了抓頭發,這種精力匱乏的症狀還真愁人,簡直是浪費機會啊!


    不過再糾結也沒用了,歎了口氣,魏陽從床上爬了起來。老實說這真有些讓人不適應,要知道以前就算小天師比他起得早,也會乖乖守在床邊等待投喂,而現在,怕是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來照料他的三餐飲食了吧。


    心裏滿滿都是失落,魏陽還專門瞅了眼陽台,發現連烏龜老爺都不見了身影,不由哀歎自己的飼養員身份怕是要到頭了,垂頭喪氣的穿上拖鞋,他往外走去。誰知一出門,就看到張修齊從餐桌前走了過來,像是剛剛吃過早飯一樣。


    “齊哥!”魏陽臉上頓時堆起了笑容,“你們已經吃過早飯了?曾先生呢?”


    “有事出去了。”張修齊還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似乎也沒跟他交談的意思,直接擦身而過,走進了書房。


    魏陽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往餐桌前踱去,桌上還剩了些油條和一小碟鹹菜,估計是小區外早點攤兒買的,然而除了這些,還有一個白色的快餐碗,魏陽好奇的打開一看,裏麵竟然有一碗豬肝粥,熬得十分濃稠,更難得的是還冒著一點兒熱氣,看起來就像是現點的一樣。魏陽這時才反應過來,不對啊,現在都已經快十點了,齊哥怎麽也不可能是剛吃過飯的,這粥難不成是他剛點的?


    這想法一冒出來,魏陽心裏立刻變得暖呼呼的,雖然知道很可能隻是曾先生的吩咐,他還是飛快的坐在了餐桌前,連洗漱都忘的一幹二淨,直接端起碗喝了起來。味道有些像軒麗樓的,他之前經常在那兒點些粥粥水水,沒想到曾先生還能找到那邊的快餐單……


    等等?這快餐單真的是曾先生找出來的嗎?魏陽喝粥的動作停了下來,有些躑躅的看向書房方向,常年在外點餐,家裏存著的快餐單也有不少,曾先生怎麽會這麽巧就選中了這家呢?難不成是齊哥的主意?


    這念頭一起,魏陽立刻苦笑一聲,得了,還是別自己騙自己了,如果說太衍真訣還算“重要”的範疇,這快餐單怕是怎麽都不會跟重要搭上邊了,想這些根本就沒啥益處。反正人已經騙回家了,床也拐人睡了,以後總還是有機會的,他不怕再來那麽一次。


    笑了笑,魏陽也不再遲疑,飛快的吃起飯來。


    填飽了肚子,他坐在餐桌前發了會兒呆,終究還是抵不過這種“家長不在”的誘惑,起身向書房走去。在敲門和不敲門之間猶豫了兩秒,他直接推開了門,走進屋裏。


    張修齊正坐在桌前,似乎在調配畫符用的朱砂,瓶瓶罐罐放了一堆,也不知調到哪一步了,魏陽進門的聲音讓他的手微微頓了一下,也就是那麽一下,他連頭都沒抬,繼續手上的動作。魏陽不太敢在這時候打攪,站在遠處瞟了一眼,就裝模作樣的走到書架前,拿出那本曾先生給他的符籙基礎,坐在一邊的小床上看了起來。


    雖然是看書,但是小神棍的大半精神還是放在張修齊身上,隻見那人有條不紊的把幾個瓶子裏的東西配伍在了一起,又拿出短劍在指尖輕輕一劃,擠出了幾滴鮮血,混入了朱砂之中。這動作看的魏陽一皺眉,想起可能是需要童子血做引,他立刻想到了曾先生說過的話,輕咳一聲,插嘴說道:“齊哥,我的巫血應該也有點用處吧?要不試試用我的血來調朱砂?”


    張修齊的手懸在了半空,似乎停頓了幾秒,才冷冰冰的說道:“不用。”


    “呃,那個,曾先生不是說過……”


    魏陽還想解釋一下,張修齊已經打斷了他:“巫血的功效沒人清楚,不能混入這些符籙。”


    這話頓時把魏陽想說的東西堵住了,不過很快,他又試著問道:“那我先弄些自己試試看?這本符籙基礎我之前也練過幾樣,似乎還有些效果呢,幾天沒畫,手都快生了。”


    “不行!”張修齊的語氣更加冷硬,直接否定了這個主意。


    魏陽被噎了個半死,鬱悶的劃拉了一下書頁,在想自己要不要偷偷練一下畫符,這時張修齊卻再次開口:“你精氣匱乏,半月之內不能使用任何符籙法器。”


    還有這一說?魏陽立刻抬起了頭,誰知正對上張修齊投來的目光,可能是沒料到他會看過來,張修齊的眉峰微微抽動了一下,立刻挪開了視線。魏陽眨了眨眼,剛才是錯覺嗎?他怎麽覺得齊哥的眼神裏有些別的東西。


    心思活絡了起來,小神棍趕緊搭上了腔:“我還真不清楚這個,看來骨陣想發動也不容易啊,還要蓄力……咳,不過沒關係,反正時間還有的是,等到回頭恢複正常了,咱倆再來試試也行嘛。”


    這次張修齊沒有回答,魏陽也不氣餒,接著說道:“對了齊哥,你是不是想起來了老爺背上的太衍真訣?咳,也是,那麽罕見的玩意,讓我也忘不掉,回家那趟可碰上了不少事呢,要不是你幫忙,我這殼子說不好就要被狐狸給占了。還有那個用鳴童的家夥,應該也是跟醫院裏遇到的那倆降術師是一夥的吧?也不知道這夥人還有多大勢力,嘖嘖,萬一被他們摸到這邊,估計也是麻煩,我覺得不行咱們還是換地方吧,反正也有錢了,找個沒人認識的城市重新開始也不錯,或者去龍虎山轉轉……”


    他想得可挺美,然而那邊張修齊已經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冷冷說道:“閉嘴。”


    呃,看著小天師略顯煩躁的神情,魏陽尷尬的閉上了嘴,估計是太多話,打攪他的準備工作了。果不其然,等他閉上嘴之後,張修齊深深吸了口氣,又起身拿了一疊黃符,擺在了麵前,看起來是要畫符了。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麽都不能打攪了,魏陽想了想,直接起身去廚房,用電熱水壺燒了熱水,又翻出珍藏的好茶和紫砂壺,仔仔細細沏了一壺茶,端著小壺和杯子走回了書房。雖然對吃喝沒什麽挑剔,但是美食和好茶還是能讓齊哥的神情更為舒緩,估計也是有些偏好在裏麵的。


    然而這次推開書房門時,正巧傳來了啪的一聲輕響,就像有人扔了個摔炮一樣。魏陽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符籙畫壞時的動靜,稱為符漏,這還是他從書裏看來的,之前齊哥畫過那麽多次符,可沒一次出問題的。


    張修齊顯然也沒想到,麵色陰鬱的盯著眼前的符紙,看起來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一樣。魏陽趕緊咳嗽了一聲,走到桌邊把茶壺放了下來,緩聲說道:“齊哥,你也是剛剛恢複魂魄的,總要有些磨合期才是,別生氣,來,先喝點水休息一下。”


    然而張修齊像是完全沒聽到他的話一樣,捏著毛筆的手都快攥出了青筋,深深吸了口氣,他又取過一張符紙,再次畫了起來。魏陽沒有見過這樣的符,在他那本“基礎教材”裏也沒有這麽高端的貨色,沒敢再打攪對方,他小心翼翼的退回了床邊,坐了下來,按道理說,這時候他應該避嫌才對,可是既然沒人趕他,他又怎麽舍得放過這種跟齊哥共處一室的時間。


    這次畫的似乎順利了些,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張修齊的手腕終於抬起,一點隱隱的綠光在符籙上亮起,魏陽不由精神一震,知道這是畫好了一張,誰知還沒等他開口,張修齊就又埋頭畫起了另一張,簡直就跟要趕製符籙一樣。魏陽皺了皺眉,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最終還是把這些拋到了腦後。


    可能是畫符的動作太過單調,又蘊含著某種韻律,看了一會兒,魏陽的眼皮又變得沉重了起來,硬是支撐了幾分鍾,最終還是逃不過睡魔的召喚,歪倒在了床上。這一下讓張修齊畫符的手滯了一下,可是符籙哪有走神一說,又一聲脆響在書房裏回蕩,張修齊立刻抿緊了嘴唇,抬頭向床上望去,可是魏陽並沒有醒來的意思,依舊沉沉睡著。


    看著對方的睡臉,張修齊輕輕呼出口氣,猶豫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冰冷的茶水似乎也撫平了他心頭隱隱壓住的火焰。放下杯子,他又拿起另一張符紙,重新畫了起來。不再有符漏的爆響,在那微弱的呼吸聲中,張修齊的神情似乎變得更為平靜,任筆尖摩挲紙麵的沙沙輕響飄蕩在書房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過路陰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捂臉大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捂臉大笑並收藏過路陰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