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光投在了魏陽身上,他茫然的抬起了頭,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大屋中,那屋子大的可怕,高挑的木質大梁似乎都能挨到天頂,隱隱約約能看到上麵雕刻著張牙舞爪的凶獸,靠近牆壁的地方放著張很高的書案,上麵堆著些瓦罐和木板,還有正在燃燒的香燭,嫋嫋青煙籠罩了整個書案,散發著一種讓人頭暈的檀香味道。.tw[棉花糖小說網]


    魏陽伸出了手,輕輕碰了碰投在身上的光柱,抬頭向上望去,他發現麵前的雕花木門不知什麽時候敞開了一條縫,隱隱約約有哭喊聲從門外傳來。不由自主的,魏陽挪動腳步向外走去,門檻高的嚇人,長長的回廊像是總也走不到盡頭,在常人看不到的角落裏,還有些讓人望而生畏的花紋和雕像,他磕磕絆絆的走著,不知過了多久,一間庭院出現在麵前。


    庭院裏麵站著一堆人,全是男人,不少人頭上、胳膊上都纏著血紅的帶子,還有人拿著繩索和木棒,然而他們的麵孔上都透出畏懼的神色,有幾個圍在院子中間,把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按在了地上,那女人的身子很白,似乎沒有穿上衣,頭發則鴉黑濃密,散落在光|裸的背部,像是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那女人垂著頭,身子不停的顫動,就像在哭泣一樣。


    魏陽忍不住向前挪動了兩步,他們為什麽要欺負這個女人,她看起來很可憐……然而還沒等他靠近,那女人突然掙紮了起來,垂在地上的頭顱嗖的一下抬起,惡狠狠的瞪了過來,她的眼睛又長又圓,瞳孔散亂,像是兩枚豎瞳,血紅的嘴大大翕張,唇角咧到了耳根,那女人像是在瘋狂大笑,長而鮮紅的舌頭伸了出來,如同蛇信一樣舔過嘴角。


    心髒被猛力揪住了,魏陽嚇得倒退一步,轉身朝屋裏跑去,那女人怎麽了?她為什麽會變成那樣,那些男人要幹什麽?誰來……誰來……幫幫她!


    腳下一滑,他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手上、身上、腿上都摔得生痛,強忍著沒有哭,魏陽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小手按在了一邊的門板上,想要撐住身體,然而不知怎地,那門悄然無聲的向內滑去。這時魏陽才發現自己跑到了內宅,這間屋子是奶奶的房間,爺爺從來都不讓他進這間房……


    一陣詭異的香氣從屋裏飄了出來,像是烤雞時散發出的肉香,也像是點燃鞭炮時的硫磺味道,還有些讓人作嘔的血腥味道,他不由自主向裏看去,隻見一個幹瘦的身影背對著大門坐著,花白的頭發散落在肩上,一隻枯瘦的手掌持著木梳,正在緩緩梳頭,那動作裏透出股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優雅,仿佛最最恬靜的閨秀正在梳妝打扮,然而在她麵前,放著的卻不是梳妝鏡,而是一隻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海碗,那詭異的香氣正從碗裏飄來。


    魏陽看的幾乎都傻住了,像是被這詭異的一幕攝住了心神,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那個背影,那人是……奶奶?


    他叫出了聲音,聽到聲音,梳頭的手驟然停了下來,隻是微微一僵,那道身形動了,非常非常緩慢的扭過了頭。強烈的恐懼突然蒸騰起來,魏陽幾乎要尖叫出聲,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看這一幕,他該……離開!


    一雙大手驟然而至,蓋在了他的眼睛上,同時,他被人抱了起來,那個懷抱帶著融融暖意,以及讓他安心的熟悉氣息。.tw有個聲音在耳邊回響,蒼老但柔和,像是在安慰他一樣:“陽陽,跟爺爺來,不要看這些,不要看……”


    不要看……


    渾身一個激靈,魏陽猛然睜開了雙眼,麵前時一片濃稠的黑暗,他躺在張陌生的木板床上,背後冰冷粘膩,汗水已經打濕了身下的被褥,驚悸如同利爪,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髒。猛力喘了兩聲,他掙紮著想要起身,然而手臂碰到了另一具軀體,那人的體溫很暖,輕微的呼吸聲安定而沉穩,就像陷入了最為寧靜的夢鄉,清爽的沐浴液味道飄散在空氣中,帶出一種讓人熟悉的安心感。


    魏陽掙紮的身形停了下來,瘋狂躍動的心髒也漸漸恢複平靜,他想起了自己身處哪裏,躺在身邊的又是誰,那種讓人發狂的恐懼感消失不見,一切都歸於平靜。深深吸了口氣,他又躺回了床上,雖然背後依舊不太舒服,但是那種讓人發瘋的恐懼感消失不見。


    然而夢中那一幕幕卻更加清晰起來,他不記得見過類似的場麵,可是那座大宅的細節如此逼真,就像是真實發生過一樣。難道他小時候真的見過類似的除靈場麵?爺爺不讓他看的又是些什麽?


    思緒紛亂,魏陽輕輕翻了個身,離身邊那人更近了些,悄然閉上了雙眼。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母打開房門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魏陽,不由驚訝道:“小陽,這麽早就起床了?怎麽不多睡會兒。”


    “就是昨天睡的太多了,今天才要早點起,正好回頭還要上山,也能省出些時間。”魏陽笑著答道。


    他家祖墳在村邊的小山坳裏,距離村子足有十來裏地,光是上山下山一趟就要花不少時間,還要去祖宅看看,當然要早點起才好。


    大伯母頓時露出恍然神情:“噯,那你等著,飯馬上就好了。”


    有了這麽兩位客人,大伯母做飯的速度的確加快不少,不一會熱騰騰的飯菜就上桌了,不僅有香噴噴的黃麵糊糊、白麵饃,還有醃入了味的小鹹魚和亮黃色的鹹鴨蛋,加上幾個綠色菜蔬,看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


    魏陽也不客氣,跟小天師一起飽飽的吃了早飯,又帶了些飲用水和祭拜用的貢品,才出了大伯的小院子,往山裏進發。


    這時不過剛七點出頭,山路上還靜悄悄一片,通往山坳裏的路可沒有人修,都是最原始的土路,坑凹不平,路邊還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野草和低矮的小樹,偶爾還能看到遠處山坡上被籬笆圈起來的果園子,才多多少少給這片山頭增添了幾分人氣。


    如果放在平時,魏陽應該說些什麽活躍下氣氛,但是今天難得的,他有些不想開口,不僅是因為昨天那個噩夢,更因為他要去祭拜的是從小養大自己的爺爺。自從奶奶去世後,他就再也沒回過老家了,那句“別再回來,別進祖墳”的話實在太傷人,多少也讓他生出些逆反心理,然而回到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踩在踩過無數次的土地上,卻讓他的心情變得微妙起來,就像近鄉情怯。


    抱著這樣複雜的心思,花了一個多小時,兩人才走到了魏家祖墳所在的山坳,這裏距離魏家村已經相當遙遠了,如果站在山頂,還能隱約看到村子一角,但是處在墓園中,就隻能看到環繞著的低矮丘陵,和一條蜿蜒繞過山腳的淺淺河灘。


    雖然距離村子很遠,但是墓園顯然被維護的很好,墳頭上的草都有清理,石碑雖然落了些塵土,但是字跡依舊清晰,爺爺的墓在墓園側麵,上麵立著一塊大大的黑色墓碑,當時專門找得名家雕刻碑文,勁瘦的字體看起來就像老人的身形,帶著股瀟灑氣意。


    魏陽還記得當年出殯時的場麵,整個村子的人幾乎全部出動了,浩浩蕩蕩穿過小徑,跋涉到這個小山坳裏,隻為給老人送葬,還有不少他認不出的江湖人,一個個麵容肅穆,神態恭敬。若說人生前得到的尊敬可能源自身份地位,那麽人死後獲得的尊敬,則一定是因為他自己的人格魅力。而他爺爺,正是那種值得人尊敬的亡者。


    從背包裏取出了盤子,放上水果和幾樣爺爺最愛吃的點心,又插上香火,擺上酒盅,魏陽才恭恭敬敬的在墓前叩了三個響頭,他心底有不少想跟爺爺傾訴的東西,但是開口的卻是:“爺爺,這是我新交的朋友,名叫張修齊,是龍虎山上的小天師,來頭大著呢,我帶他來看看您。齊哥,這是我爺爺魏長風,我從小就是被他養大的,足足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可惜……”


    他的話沒說完,一旁站著的張修齊也跪了下來,沒有顧忌膝下的黃土,恭恭敬敬衝著墓碑磕了一個頭。作為朋友,這樣的禮數絕對是過了,更勿論小天師這種似乎完全不通禮數的人,但是他的動作十分鄭重,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


    魏陽喉頭一噎,有些說不出話來了。兩人就這麽靜靜跪了片刻,等到那根線香燃燒過半時,魏陽才站起身,順便把身邊的小天師也拉了起來,彎下腰拍了拍他膝上的塵土:“齊哥,謝謝你陪我過來。如果爺爺能多活兩年,一定很開心我抱上你這麽條大粗腿。”


    他的話裏帶著點調笑的味道,張修齊並沒有聽懂,卻像看出了什麽似得,伸手拍了拍魏陽的額頭:“別哭。”


    “我可沒哭。”魏陽真的沒哭,反而露出了點算不上笑容的笑容,“畢竟都過去那麽久了,時間才是最好的慰藉。對了齊哥,我們這祖墳風水很不錯吧?當年跟爺爺來,我光惦記著路遠了,都沒察覺這個。”


    當年魏陽隻是個屁大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概念,而現在他已經是個有不少專業知識的神棍了,就算不會尋龍點穴,看看現成的墓穴總不是問題。


    和魏家村大部分人安葬的村墓不同,魏陽家祖上顯然是專門挑了這麽個地方埋人的,葬穴周遭雖然都是些低矮的小丘陵,但是山巒和緩,植被豐茂,又有淺水環繞,多少符合龍虎砂逆關收水的格局,隻不過山勢太過低矮,讓氣穴餘氣有些綿長,雖不成王侯將相,但是富足安康應該綽綽有餘了。


    張修齊顯然也是懂這些的,點了點頭,隨即又皺了皺眉:“隻有爺爺?”


    小天師看得十分仔細,那座墓碑上顯然隻有魏長風一人的名諱,墓碑後方的子孫席也沒有葬人,但是魏陽的雙親、奶奶都已經過世了,怎麽可能不埋在這座祖墳裏?


    這話的確切中了要害,魏陽扯了扯嘴角:“奶奶是神婆出身,她死後是不能直接葬的,需要經曆一個洗骨葬才能真正入土,跟爺爺合葬。我父母則是因為車禍橫死,不能遷入祖墳,火化後葬在縣城的墓園裏了。”


    張修齊皺起的眉峰依舊沒有鬆開,輕輕搖了搖頭:“車禍,不用。火化即可。”


    再怎麽橫死,隻要做了法事,除掉怨氣,就可以安葬了,更別說還有火化除煞,理論上不存在“不能入祖墳”的道理,張修齊是懂這些的,話一出口,就讓魏陽愣了愣,這些理由都是爺爺親口跟他說的,從小被老人一手拉扯大,他當然也就習慣性的信了對方的說法。


    可是如今,卻得到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猶豫的看了眼這座不大的墓園,魏陽輕聲問道:“那有什麽情況會讓人死後不能入祖墳,連村子裏的大墓都沒法進呢?”


    “惡煞衝身,死後屍起。”幹脆利落的八個字,在這樣的天光下都顯得鬼氣森森,一陣微風吹過山坳,變做嗚咽回響,像是在應和他的話語。


    魏陽沒有答話,其實在心底,他也有了些猜測,為什麽爺爺從不跟自己說父母的事情,為什麽他會把龍虎山符玉說成是父母留下的遺物,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們才能遇上張修齊的父親,從他手裏拿到這塊符玉呢?


    惡煞衝身者,死後化鬼者,不能葬入祖墳。他的父母沒能安葬,就連他自己,也被奶奶拒之於祖墳之外。這一切,是否跟當年那場“車禍”有些關係呢?再往深想點,他的大伯是個真正的老實人,就算是迷信也不該信的那麽執著,是什麽讓他堅信奶奶的話正確無比,而自己是個會惹來禍事的災星呢?


    拳頭握緊了些,魏陽輕笑一聲:“看來我們找到可以切入的口子了,等回家就探探大伯的口風吧。”


    張修齊沒有回答,隻是又輕輕拍了拍魏陽的額頭。被這笨拙的動作安撫,魏陽臉上的表情輕鬆了很多,等到燭火燒盡之後,彎腰把地上的貢品都收了起來,重新挎起了背包:“齊哥,咱們下山去吧,還要去祖宅轉轉呢。”


    下山比上山的路要遠了些,他們沒有往村口大伯家那邊走,反而繞了個道,沿著山側的小路緩緩下山,途中還吃了些貢品稍稍果腹,比上山多花了半個多小時才靠近村子邊緣。這時兩人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也沒繼續趕路,而是在路邊找了家小餐館,先點了一堆飯菜。


    飯還沒擺上,就有一堆扛著靈柩白幡的人路過,魏陽隻看了一眼,突然向一邊的店家問道:“大娘,這是有人出殯嗎?怎麽人這麽少呢,現在流行節儉安葬?”


    “哪兒啊!小夥你不是魏村人吧?咱村出殯怎麽也要吹吹打打,有人嚎喪才行。”那大媽立刻來了精神,把手裏的盤子往桌上一放,神秘兮兮的說道,“他們這可不是出殯,是辦洗骨呢!”


    “洗骨?”魏陽皺了皺眉,“要洗死人骨頭嗎?我怎麽聽說那是南方的規矩,咱們北方應該是入土為安才對嘛。”


    “喲,你知道的還不少呢!”大媽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一臉萬事通的得意模樣,“不過咱們這邊普通人也不弄洗骨葬的,就是臨縣薑家才愛搞這個,這事情也是有說頭的,據說那些神漢神婆經常請神上身,屍骨內多少都有點邪氣,害怕埋了之後出什麽問題,才會挖出來洗骨驗棺,確定沒事了再埋起來。不過這些年他們家的傳承也斷了,估計這洗骨也辦不了幾次了吧。”


    魏陽做出了好奇的表情:“那就是說這次是給個神漢或者神婆洗骨嘍?這村子裏還出過這號神棍呢。”


    “噯,你這孩子,不信也不要亂說啊。辦洗骨這位可是原先鼎鼎有名的薑女呢,別說村裏,十裏八鄉有事都會來求,名氣大著呢。隻是後來幾年不知怎麽了,辦砸了幾次事情,風頭才漸漸弱了下來,現在年輕一輩都不信這個了,都跑什麽精神病院,這事醫生能治好嗎?還不是白花錢,所以說啊,有時候老一輩兒的東西不是不好,就是傳不下來罷了。”


    興許是開店開活了腦袋,這位大媽還挺有一套哲學理論,但是在炫耀過之後,她又趕緊加了句:“不過你們這些小子可不能好奇就瞎去湊熱鬧啊,人家洗骨是不讓外人看的,去偷瞧小心被人打出來!對了,你倆是來這邊幹啥的?”


    “來爬山玩水的,自由行,‘驢友’大媽你聽說過嗎?”魏陽笑得一派天真,這大媽顯然不是本村人,他離開的時間也不短了,對方肯定不認得他這個“土著”。


    果不其然,大媽冷哼了一聲:“什麽驢友,不就是不掏門票瞎逛的嗎!我還不知道你們這種人,年輕輕的,可不能亂去冒那個險啊,玩玩也就罷了,還是命更重要些。”


    麵對這樣的諄諄教導,魏陽輕笑一聲就扯過了話頭,目光卻遙遙綴在了那群身披白麻的人身上。剛才那一眼,他就看到了隊伍裏一個身材枯瘦的老者,那是他奶奶的親哥哥,也是他的親舅爺,乃是薑家一脈的嫡係正枝,估計這次洗骨就是由他來主持的。當年奶奶雖然對自己很不好,這位舅爺卻意外的挺樂意跟他親近,然而魏陽卻不太喜歡舅爺身上那種陰冷的味道。不管他們想怎麽辦這個三年禮,還是先避開為好。


    草草吃完飯,魏陽不再耽擱,繼續向村子另一頭走去,魏家村是個有年頭的老村落,雖然這兩年擴建了不少,但是老村新村的邊界依舊十分明晰,各種界標牢牢矗立在原位,村子最西頭,就有這麽一座界標,一個從不會被擴張到的角落。


    繞過一條坑凹不平的羊腸小道,一間大宅出現在視線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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