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在風裏窸窣輕響,密林裏很快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漏入樹根下的天光太少,他們又刻意往更隱秘的深處走,四周愈發昏暗。


    這裏是仙界,生長的都是靈木,即使在樹根深處不見天光的地方,也沒有任何枯枝敗葉,靈草長得倒是旺盛,隻是沒有足夠靈氣,全都軟趴趴的,踩實了有點雲裏霧中的怪異感覺。


    石中火不知被南鴻子帶去哪了,連個影都瞧不見了。


    “昆侖瓊漿,仙果所釀。”釋灃從儲物法寶裏取出一個玉瓶。


    離焰連看也不看,他神色莫測,不知在想什麽。


    釋灃也沒勸,隻是打開玉瓶默默飲了一口瓊漿。


    從青元山河穀一路波折,都沒好好調息,如今要為師弟梳理真元,當然需要慎重。


    “坐下吧。”釋灃隨手又取出一塊淺黃毛裘似的料子,隱約能看出上麵拚接的縫隙,上麵沒有複雜的符籙與花紋,看得出是凡間之物。


    離焰曾將妖獸魂魄煉做衣裳的花紋,對修士的衣物好壞,他隻看上麵的陣法與防禦,那些千奇百怪的稀罕料子,反倒一無所知。


    “吉光裘。”


    是一種海外珍獸的皮毛,沾水不濕,若是弄髒了就扔進火裏,火滅後拎起來抖一抖,也就幹淨了。


    “你以前有這樣的一件衣服。”


    釋灃回想師弟那時身量尚未長成,整個人被淺黃毛裘裹著時,膚色白皙,喜怒分明的臉龐上,唇角透著微微的粉白。


    他的目光停在離焰身上。


    師弟的變化很大,脫去了少年的清潤俊秀,輪廓更加深邃英挺,雙眸幽深,靜默不言時,眉宇間帶著輕慢的倦意,幾分冷寂,幾分傲慢,抬眼時盡是睥睨之態。


    ——不輕易相信人,也很難被說服。


    離焰暗暗打量這兩位“師父師兄”,釋灃何嚐沒有時刻留意離焰。


    因為這是他不了解的師弟,卻又真的存在過。


    釋灃從沒將離焰與陳禾看做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陳禾而言,記憶是零散的,就像一顆顆珠子,總有一天陳禾會將它們全部串起來。


    “雖在仙界,前路渺茫,但總會有路可走。”


    釋灃伸出手,將不言不動的師弟拽了坐下。


    微涼的三根手指搭在離焰腕間,蘊含著木中火的真元,輕輕探入。


    這舉動十分的小心,唯恐驚亂了對方的內息靈氣一般,離焰半垂眼,極力克製翻騰的心緒以及身體本能要運功反抗的想法。


    平心靜氣,緊守靈台,不言不動。


    離焰這態度是標準修士遇到心魔,一時脫離不得的反應。


    釋灃並不為難師弟,反而覺得這樣有利於他看師弟的修為狀況。


    真元隨著經脈緩緩流入,隻在最開始受到了本能的一下阻撓,而後竟然暢行無阻,離焰的呼吸重了起來,他想不到自己的真元無視了這股外來之力,蟄伏的真元就像沉睡的猛獸,懶洋洋抬頭瞥了一向來者,又半夢半醒的將腦袋伏低。


    後麵的真元更甚,像是得了前麵的消息,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這不是信賴,簡直是性命托付,視同己身。


    離焰深深皺眉,他不習慣這樣的親密,更無法對這樣的鬆懈放心——果然是那個從未經曆過不幸的“陳禾”,才會這樣大意,哪有不死死握住自己最珍貴事物的?


    就算是釋灃……


    離焰眼神閃爍,顯然在盤算著,如果真的與釋灃在一起,要如何留住那個人。


    唇上一暖。


    離焰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種蜻蜓點水的輕吻,隻是碰觸,就像引燃了什麽關鍵,探脈的手指沿著手腕輕撫,停在手肘處。


    釋灃微微用力,將人帶進自己懷裏。


    “你胸口的仙核出現了裂縫。”釋灃低聲說,“你現在的記憶,是藏在仙核裏的蜃珠流出的氣息,羅天上仙到大羅金仙是怎麽突破的,我並不知曉,但是這太快了,不應該,你飛升才三百年,過急傷及本源。”


    那幾道裂縫,不是修為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出現的。


    很有可能是青元山水靈脈忽然冒出來,感悟地脈,入境太深……


    離焰極力放緩呼吸,盡管意識叫囂著,讓他動手攬住眼前的人,將那礙事的遮蔽統統撕裂,就像曾經阻攔他的天道一樣。


    釋灃站在他身邊,是他的師兄,這都不算什麽,他還沒有真正的得到這個人!對方還是能夠一轉身,就將他丟在原地,不知所蹤!


    但是離焰什麽也沒做。


    他冷冷的看著對方,任憑那隻手不疾不徐的解開自己的衣襟。


    在這樣的目光下,釋灃仍然能從容不迫,沒有露出任何窘迫尷尬的神情,好似要做的是全天下修士的師兄弟都會做的事一樣,沒什麽稀奇,也沒什麽值得高興。


    離焰看不透這個師兄,看不懂釋灃的意思。


    他與釋灃兩情相悅?


    他與師兄隻是為了功法晉境雙修?


    微涼的手掌附上離焰眼睛,還有輕緩柔和的聲音:“別怕。”


    離焰下意識的在心裏冷笑一聲,真將他當成了那個聽話乖順的“陳禾”?


    雙修這種事有什麽好害怕的,魔道多得是雙修的人,繪得栩栩如生的功法,難道他沒看過?


    他要釋灃,又不是為了雙修。


    再說釋灃又是男子,所以那些修士求之不得的雙修秘笈,都被離焰無趣翻過幾頁後,彈指一縷火燒了。


    肌膚碰觸到的,是涼滑的織物——


    青元山河穀暫居十年,釋灃早就將“池丹師”所穿的那套衣物換下了,他給陳禾的衣衫,與自己的衣料完全一樣,都是昆侖冰蛾絲。


    這樣挨近,離焰竟分不清摩挲到自己脖頸的觸感,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衣服。


    雙修首先要氣脈相連,離焰是打定主意不張口了,舌根下的氣穴沒有接觸貫通,不管什麽功法都很難進行第一步。


    釋灃頓了頓,收回探入師弟經脈的真元,不緊不慢的繼續給師弟解衣服。


    順手得好像是他為對方穿上去的一樣……


    離焰眉頭皺得更緊了,因為他留意到內衫的係帶,真的跟他慣常的不一樣,那是一個更繁複好看一些的結,就像玉佩掛墜下的裝飾結,而離焰尊者絕對沒心思給自己穿衣服時打上這麽一個結。


    “這是什麽?”


    離焰滿心複雜,難不成穿衣服都不是自己穿的?


    釋灃被他提醒,這才留意到衣上繩結,微怔之後笑了。


    “你…竟會這個。”


    釋灃語聲裏有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驚訝。


    離焰正想說他哪裏記得有這個結,但是腦海裏竟浮出這繩結的穿法,手不受控製的一動,摸到係帶,眨眼就結出個一模一樣的。


    “東寧郡梧城的人,總是喜歡出遠門的時候,在親近的人或者子女的隨身小物件上,打這個繩結,稱作如意遂心結…這結繁複難穿,萬萬沒有用在衣上的道理。”


    釋灃解釋了一半,發現“離焰”可能聽不懂這話,遂轉口道:


    “我十七歲之前,住在東寧郡梧城。”


    釋家則是販賣布料的商人,布莊也會賣一些小物件,這些過往的影響依舊深遠。


    “在人間時,我留給你的法器——那是一個香囊,隨手就結的這個繩結,並沒有教你這個,也沒有告訴你它的寓意。”


    必定是陳禾後來知曉了,然後自己琢磨出來的。


    釋灃以為“離焰”忘記了自己是他師兄,也忘了所有事情,跟之前失憶的情況完全不同,不相信他跟南鴻子,甚至到現在還在疑心這一切是真是假,但是——


    這樣的離焰,仍然會這個稱作如意遂心結。


    那樣自稱三歲的陳禾,在青元山河穀長到“十三歲”的陳禾,傻乎乎的穿衣服時,把係帶結得這麽複雜。


    釋灃一直控製得很好的心緒妄念,瞬間浮動。


    手指滑過內衫係帶,輕巧的將結重新解了。


    這麽一來一回,衣帶都折騰了三次。


    離焰還在發愣,耳後感到滾熱的氣息,霎時後脊一麻。


    剝離軀體的衣衫落到腰上,被完全攬入溫熱的胸膛時,離焰終於發現了哪裏不對——他一個激靈,返身就掙脫開來。


    “你要……”


    離焰眼神犀利,充滿逼人的壓迫,還有一分不可置信。


    “你前事盡忘,不知雙修功法,怎麽能主導?”釋灃並不驚訝。


    “住口!”


    離焰想都沒想過這事,兩眉緊蹙:“我不雙修。”


    “……”


    “你我除了雙修之外,難道就不能做世間有情之事。”離焰死死盯著釋灃。


    “有何不可。”


    隻要師弟的要求,釋灃都會答應。上下而已,沒什麽不好答應的。


    但是!


    “你確實什麽也不記得,我不會讓你任意而來,傷了自己。”釋灃也看著師弟,“你不想雙修,但神魂相融時,你未必把持得住,內息竄流後患無窮。”


    瞳孔急劇收縮,離焰以為自己會大怒,結果沒有,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大概真的不是心魔。


    一心蠱惑修士的心魔,哪有這麽不認真引誘,不主動躺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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