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捏起粉碎的石塊與沙土,放在眼前仔細端詳。


    破壞它的靈氣早已消散,趙微陽慢慢直起腰,仰頭看眼前崩塌的山道。


    岩壁寸草不生,這在雲州是很稀罕的景象,這裏潮濕悶熱又多雨,就算是一塊石頭在野地裏擱三個月,也會爬滿青苔,被藤蔓纏繞得辨不見本來模樣。


    山穀坍塌後,壘成一個不知名的形狀。


    那一道道深深痕跡,烙印在岩壁上,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趙微陽掠上山岩,用手指在痕跡上一抹。


    ——手掌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是脈門經絡受到刺激,僅僅因為貼近這些凹陷下去的長條痕印。


    “仙器。”


    趙微陽喃喃。


    他在仙界待過百年,剛剛飛升的小仙過得有多麽艱難,他親眼看過。


    幸好南合宗後繼無人,多年後出了一個崔少辛,趙微陽什麽都不必做,直接沾光做了小真仙。不止是實力,眼界與那些小仙不同,見識過威力不錯的仙器,也打聽過要如何鍛造一件仙器。


    沒人在仙界,還用人間帶過去的法寶。


    這種淩厲到連殘痕還有經久不散餘威的,唯有仙器才能做到,它破壞撕裂的是萬物存在的基本,這種淩駕於天道之上的效果,讓趙微陽一目了然。


    他神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


    仙器在凡間並非絕跡,但修士用不出這等威力。其中趙微陽見過最厲害的一件,莫過於浣劍尊者對付陰塵蟒時取出來的那個鎖龍柱,趙微陽那時遠遠而觀,隱約感到那是件不錯的仙器,不知怎麽落在浣劍尊者手裏,到底威力如何,估計也隻有陰塵蟒知道。


    現在浣劍尊者不知掉到哪個小世界去了,凡間何時又出了這樣厲害的一件仙器呢?


    趙微陽皺眉不語。


    前世他沒有來過這麽偏僻的雲州萬藤縣,也沒聽說過求子井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趙微陽很清楚,如果這裏真的埋有一件仙器,那麽上輩子不是悄無聲息的被人悶聲發大財摸走了,就是一直無人發現,並不稀奇。


    沉吟片刻後,趙微陽悄悄離開了。


    萬藤縣裏,家家戶戶都在門窗上貼著符紙,掛著小銅鏡,插著桃木枝。


    每看到一個外鄉人,他們都會露出警惕戒備的神色,不善的盯過來,恨不得他們趕緊離開。


    趙微陽當然不是貿然踏入萬藤縣的。


    塗黑麵孔,換一套粗布衣裳,背著藥簍藥鋤,混進一群跋山涉水的采藥人裏,就算萬藤縣住著修士,也很難發現他的蹤跡。


    這些年來,趙微陽就是靠著這些並不足為奇的手段,瞞過了修真界的耳目。


    他在萬藤縣轉悠了兩圈,很快就知道了這裏在六年前,山匪一夜之間橫死在城中,有的屍首都不全,同時有一群外鄉人也失蹤了,這事發生在峽穀崩塌後,萬騰縣就冒出妖井害人的說法,那些做了虧心事的恨不得日日夜夜上香叩拜。


    趙微陽沒打探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倒是遇到了一個怪人。


    那是個穿著灰衣的年輕文士,臉上糊了厚厚一層鉛粉,塗得跟鬼似的,要不是前後還跟著幾個家丁,沒準會被犯疑心病的萬藤縣百姓掄起棒子當成鬼打。


    據說前朝的文人墨客,世族子弟,的確有往臉上塗脂敷粉的風氣,但誰也不會把自己抹得跟戲子似的,都看不清本來麵目了。


    尤其可笑的是,連脖子耳後都擦了粉。


    於是這文士的領口衣襟處,撲簌簌一層掉下來的粉。


    這倒也罷,文士身後的家丁,長相十分獵奇。


    一個彎腰駝背,卻不是拄著拐杖的老人,好像是個天生的羅鍋,另外一個八字胡,沒有眉毛,鼻子塌得幾乎沒有,臉色發青,兩眼中間好大的空隙,還往外鼓著,翻眼睛滴溜溜看人的時候,生生將一個在蹲在街邊玩耍的小孩嚇得嚎啕大哭。


    剩餘的幾個家丁也是一人一個怪樣,既醜又凶。


    路人紛紛側目,唯恐避之不及。


    趙微陽咂了咂嘴,心裏覺得好笑:這是哪來的妖修?連個障眼法都不用,就這樣大喇喇的頂著化形後的模樣出門?


    就連這個疑問,在他路過這行人身邊時,也迎刃而解。


    一股海水的腥氣!!


    趙微陽嘴角一抽,他自詡聰明,對蠢人(蠢魚蠢蝦也算)向來心存鄙夷,用他的話來說,便是“這麽蠢”還能活到今天,真是天道寬宏大量,專門眷顧傻瓜。


    這些海中妖獸,到雲州來做什麽?


    難道也是為了那件不知所蹤的仙器?


    趙微陽揣測著,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是追查鬼冥尊者為何失蹤,陳禾跑去雲州做什麽而來的,如果仙器落入陳禾手中——想在人間報仇,就真的沒什麽希望了。


    遍尋不著線索的趙微陽,當天就離開了萬藤縣。


    聚合派幾百年間,沒有一個進黑淵穀的人,趙微陽前世雖然是聚合派長老,但是對黑淵穀所在,隻是曉得一個大概方位。


    他不慌不忙的向著摩天崖而去,一路上不忘打探六年前發生過什麽,結果自然是失望的。


    要說收獲……


    那群蠢魚蠢蝦家丁,跟那個滿臉厚粉的文士,竟然跟趙微陽走的是一個方向,他們總是在客棧、路邊茶寮、道口不期而遇。


    趙微陽被迫把裝束改了無數遍,樵夫獵戶腳夫…


    隨後他發現折騰得這樣累根本沒有意義!


    因為這群家夥眼高於頂,完全沒把凡人放在眼裏,就算趙微陽始終不改偽裝,他們也未必能注意到!更不是在跟蹤趙微陽!


    為什麽一群妖修走得反而比磨磨蹭蹭的趙微陽還慢呢?


    因為它們太、蠢!


    繞了許多冤枉路,隻因為最終目的地也是黑淵穀,所以每次找對方向走到正確的路上時,就會跟趙微陽撞見一次。


    得知真相後,趙微陽反而起了探究之心,他轉為不動聲色的跟蹤它們。


    這下可就慘了……


    世間最苦的事情,莫過於你跟蹤的對象是個路癡,而你偏偏認識路!


    看著蠢蛋們越繞越遠,周折再三,又不能衝出去給它們指路!


    冷眼看著蠢蛋終於走對方向,繞到了正確路徑上,然而好了沒半個時辰!又錯了!


    最可笑的是這些家夥全無所覺,還以為自己一直走的都是對的,嘴裏罵罵咧咧的抱怨山路難認,黑淵穀實在太遠。


    趙微陽忍不住深思,這群妖修到底是怎麽從海裏來到雲州的?


    雲州地處南疆,山連著山,以他們的走法,難道是走了幾年才到萬藤縣?


    其實趙微陽這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趙微陽的耐心被活活耗盡,索性放棄跟蹤它們,轉而趕向摩天崖,在山腳下的一個集鎮上悠閑的等著它們來。


    一日,兩日…


    第三日午後,趙微陽在鎮口一家茶館裏,快要昏昏欲睡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那群醜怪的妖修。


    家丁一個勁的給那文士扇風。


    妖修能化人形,實力晉升元嬰後根本不懼寒暑,隻是心裏一道坎過不去。


    修士們下到海裏,就算有修為撐著也不想久待,這是一個道理。魚蝦螃蟹上岸久了,又被太陽曬著,總覺得哪哪都不舒服。


    “鬼蚌先生,您瞧,那邊有家茶館!”


    “哼,凡人摘葉子泡水喝的地方…”滿麵塗粉的文士輕蔑說。


    “但是那邊有水啊!涼水!”


    眼睛外鼓尖嘴鼓腮的的家丁張著嘴,邊喘邊說:“能要幾銅壺涼水,歇口氣!”


    文士想了想,一點頭:“說得有理,你先去罷,撿個位置,不要離那些凡人太近。”


    其實這事根本不用愁,它們身上若有若無的魚腥氣,即使是尋常百姓,也忍不住皺眉,換了個更通風的位置坐。


    ——大家都是來喝茶的,不是進鮑魚之肆。


    茶館夥計拉著一張臉,又聽說不是來喝茶,隻要水,更惱了,恨不得即刻就將這行人趕出去,但是對上那些凶怪的模樣,完全提不起膽子。


    瞅見他們身上說不出名堂的緞料衣裳時,夥計索性用賣好茶的價錢賣白水,狠狠坑了鬼蚌先生他們一把。


    南海妖獸缺錢嗎?


    不缺,它們這番上岸還特意換了銀子來使呢!要不然按照南海的行情,跟修士做生意給靈石奇珍,跟凡人買東西是付珍珠的。


    對價格的不妥之處,連問都沒問,拍了碎銀,就一人(?)抱起一壺涼水,痛快的暢飲起來,那架勢比別人喝酒還豪氣!


    趙微陽都不用偷眼窺看了,完全可以跟著茶館裏所有瞠目結舌的人,正大光明的盯著他們。


    “摩天崖距離此地還有多遠?”


    鬼蚌先生手上、臉上的脂粉,糊得壺身壺口都是。


    茶館夥計一臉想要罵人的表情,但是看在銀子的份上,生生忍住了:“摩天崖…進了山,跟著進香的人往秋葉寺走,從寺裏轉到後山,過兩道索橋,怎麽偏僻怎麽走,等看到一個深不見底,陰風陣陣,好像鬧鬼的山崖就是了。”


    長得很像烏龜的家丁擠眉弄眼的對鬼蚌先生:“梁燕閣買來的消息,那個黑淵穀的確在摩天崖附近沒錯。”


    “哼。”


    鬼蚌先生努嘴示意:“再買幾壺涼水,我們這就出發…”


    一語未畢,忽然紅影一閃,那個兩眼中間距離很大,鼓腮尖嘴的家丁慘叫一聲,雙手亂舞,跌倒在地。


    “誰?”眾妖修們大怒。


    隻見一個穿著紅肚兜光屁股的胖娃,抓著那家丁兩隻腳就往外麵拖。


    力大無窮!在眾人呆愣間,蹭蹭就把家丁拽出了茶館。


    街盡頭來了一個遊方道士,遠遠見到這情形,吃驚不已:“小子你做什麽呢?”


    胖娃嘴角彎彎,一條小胖腿踩在家丁肚子上,得意洋洋的衝著道人說:


    “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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