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嚷嚷的猜測裏,烏雲逐漸變了。


    實力卓絕的人率先發現,他們敏銳的抬頭,稍稍感應了天道威壓的變化,不約而同的離開了豫州城,朝著東麵一路而去。


    這裏雲色更黑,四周的良田房舍也越來越少。


    待到了秦嶺南麓的荒僻山溝時,天黑似墨汁,一股懾人的氣息籠罩四野。


    山裏猛獸不安的蜷縮進洞穴,冷風吹得草木嘩嘩作響,除此之外再無聲息,大到飛鳥走獸,小到蟲豸遊魚,統統沒了聲息,整座山死沉沉的,十分可怖。


    “到地頭了。”


    幾個實力高深的修士,神色莫測的點點頭。


    他們都踏入了大乘期,將來或許會走到這一步,有的還曾經觀摩過旁人渡劫,對眼前情形心知肚明:將要迎接天劫的人,就在此山之中。


    至於豫州城為什麽陰雲密布,他們揣測渡劫者發現沒法再拖下去了,這才匆匆來到荒山,釋放氣息準備渡劫。


    “這劫雲的範圍,是不是有些大?”


    寒明宗的一位長老嘀咕著。


    眾人又抬頭,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比起這裏,豫州城上方的烏雲,真的隻是天色陰鬱點而已。


    “看起來真的是聚合派之人啊。”


    渡劫者因果太深,實力太高,天道總是會特殊對待的。


    眾人麵上掛了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他們想的當然不是第二種情況。


    自從小陽山之事後,聚合派弟子入魔,長老牽連因果的事就成了眾所周知的笑話——誰讓他們壞事都有份呢?這些在修真界數一數二的修士們端著架子,故作歎息。


    “還以為聚合派真的有膽子借天劫坑一把魔道呢!”


    說這話的人滿臉感慨,也不知道他是遺憾此事不成,還是借機嘲笑聚合派。


    “就憑他們?”寒明宗的長老發出意義不明的冷哼。


    又是數道人影掠至荒山腳下。


    眾修士側了下頭,用眼神示意:魔道的人來了。


    在這種場合,正道修士眉宇間的不屑擺得尤為明顯,魔尊也不過是跳梁小醜,不敢接近劫雲中心,隻能在外圍與那些低階修士看個熱鬧


    “裂天尊者的麾下,豫州魔道的人馬,還有——”


    “咦,向萬春親自來了?”


    正道對這位暗中偷襲殺死浣劍尊者的歹毒魔修,心裏的評價是“幹得好”“不過是個小人”,根本看不上眼。


    “隻不過是湊熱鬧的。”幾個修士高傲的說。


    山腳下又陸陸續續來了數人。


    這些都是小宗派出身的化神修士,在自家被當做老祖宗供奉,平日裏也是威風八麵,但是到了眼下,全都恨不得蒙頭遮臉,喬裝來觀旁人渡劫。


    他們渴望自己也能走到這步,這點心思不好明說,也不敢隨意出現在那些大乘期修士眼前,隻站在遠處,圖個眼癮而已。


    崔少辛就混在他們中間。


    他眼底藏著濃厚的興趣,他原本打算等河洛派赤玄真人飛升,這樣他渡劫更有把握,釋灃走到這一步,憑空多來一次觀看渡劫的機會,崔少辛高興還來不及。


    聚合派上下,都覺得這位掌門脾氣古怪,實則因為崔少思索問題的角度從來都與常人不同,他的喜怒好惡,都是以自身利益為前提。


    正魔分歧,先輩恩怨,甚至麵子尊嚴,崔少辛都不當回事。


    什麽有利,他選擇什麽。


    耳聽得眾人對聚合派的嘲笑,崔少辛絲毫都不惱怒,他巡視了周圍一圈,倒是因為沒發現陳禾的身影,十分訝異。


    ——曆來渡劫隻能一人麵對,再親近的人,也沒法施加援手。


    陳禾不在這裏,難道根本沒來?


    漆黑的天空,突兀出現數道纏綿的紫線。


    那是劫雲縫隙裏透出的雷光。


    同時,一股重得人喘不過氣的壓力,陡然落下。


    覷著天象不對,這才反應過來往這個方向趕的修士,被這股大力砸得腳下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越是實力深厚的人,感覺越明顯。


    至於凡人,最多隻是心頭憋悶透不過氣,夏季暴雨前這種悶熱是常事。


    低階修士表情怪異的看著那些前輩誇張的反應,正要越過去繼續趕路,劫雲緩緩裂開,流出的懾人氣息,終於鋪天蓋地,橫掃一切。


    人人心頭劇震,修為差的直接噴出一口血。


    豫州城頓時熱鬧了,百姓們驚慌的避開,看著口鼻溢血的外鄉人,一個勁的猜測是疫病,關門的關門,灑生石灰的灑生石灰,連香火都燒得更旺了。


    黑雲戾氣撕天裂,千年一途試仙程。


    釋灃負手在後,靜靜看著天際徘徊的雷光,將無盡黑雲扯成了碎片。


    ——這條無數人走過的路,這條無數修士期望踏上的路,今朝輪到他一行了。


    墨發烏絲在狂風中肆意張揚,鮮紅衣裳燦然生輝,他孤身一人,佇立在山崖上,雷光像是迫不及待,不等眾人看清方向,已經降下。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裏,天道萬鈞氣勢赫然降臨。


    萬物輪回,修士逆天,這就是天道鐵則。


    渡得過,飛升成仙,不能過,灰飛煙滅。


    第一次直麵天劫恐怖的修士們麵白如紙,兩股戰戰,他們隻是遠遠的感受了下天道威勢,已是嚇得連法寶都握不住了。


    之前冷嘲熱諷的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們赫然明白了事實:不管渡劫的人出自總撞大運的河洛派,還是怎麽也飛升不了的聚合派,都是他們遙不可及的人物,並不是隨意談論幾句,就能給自己增麵子的。


    能站在天劫麵前,就是他們窮盡一生也比不上的人。


    紫雷橫空來,碾盡世間塵。


    蜚語勁風掃,袖手笑眾生。


    釋灃抬手,虛空一抓,生生握起遊離的雷光,那些南鴻子曾告訴過他的北玄派先輩事跡,恍然出現在心頭。


    走到這一步的修士,誰在意世人口中之言呢?


    蒼茫的山道上,一人急掠而來,但終究離釋灃渡劫的地方太遠了,仰頭遠遠見著雷光,更是心焦萬分。


    突然斜裏一人伸手攔阻了去路:


    “師父,不必近前。”


    攔路的正是在山腳下,浣劍尊者與崔少辛遍尋不著的陳禾。


    被他攔的,是跑得連道冠都丟了的南鴻子。


    看見小徒弟,南鴻子這才喘了口氣,急忙追問:“怎麽這樣快?上次見麵,釋灃還不到要飛升的地步。”


    陳禾神色平靜,無喜無悲。


    南鴻子甚至沒在他眼中看見一絲擔憂焦慮,陳禾這樣鎮定的模樣,讓南鴻子一顆心順利的落了回去:是正常渡劫就好,就怕是出了什麽意外。


    天劫四十九重,這才開了個頭。


    南鴻子看了一會,發現身邊陳禾太安靜了,忍不住轉頭打量,還伸手在陳禾眼前揮了揮,動作十分可笑。


    陳禾目光隨著南鴻子的手移開,無聲的盯著始作俑者。


    “咳,為師是說——你不要太過擔心。”


    “我不擔心。”


    南鴻子被這句話噎得翻眼睛。


    就在他揣測小徒弟是不是強撐時,陳禾又道:“之前我陷入迷障多日,唯恐師兄出事,堪破這層心魔便豁然開朗。”


    “他是我的師兄,天下豈有師兄不能之事。”


    南鴻子:……


    胡說,釋灃做不來的事情多了去了。譬如給他添個嫡親的徒孫什麽的。


    “你能這麽想,為師甚感欣慰。”南鴻子還是放心不下,陳禾此刻的平靜,源自他對釋灃的依賴與信心,一旦這種信心打破,對陳禾心境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到那時候,大徒弟渡劫不成,小徒弟又陷入魔障,南鴻子就真要吐血了。


    陳禾看南鴻子一眼,忽然說:“我知師父所想。”


    他重新遠眺恐怖的雷光,那種幾乎抹煞一切的浩瀚威力,平靜的說:“師兄要走了,我才意識到,這一世本就是我贏來的!天道不服輸,反而使我重新握住了這一切,再壞又能怎樣,我本一無所有,從前的路,難道我就走不得了麽?”


    從前離焰尊者隻想幹涉六道輪回,找到釋灃。


    現在的陳禾已經知道,天道是能回溯時間的。


    即使釋灃有什麽萬一,陳禾不怕天道秩序,就怕天道沒有秩序。崔少辛都能說天道可欺,難道他還不能將天道利用徹底?


    最壞的結果,也隻不過回到前世的境遇。


    而陳禾現在,有前世離焰尊者無法比擬的優勢:北玄天尊給的完整功法,遠勝前次的修為境界。


    “世間所有,無我所懼。”


    陳禾冷視天劫雷光。


    天道這等待遇,比之攔阻離焰飛升時,還差得遠。


    那個擔心釋灃焦慮得睡不著,坐不住的自己,陳禾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覺得那是丟人,而是情思長係,一葉障目。


    他終究與離焰尊者是同一個人。


    那些遮蔽他眼睛,迷惑他心的事情,很快便成風流雲散,除了至始至終他追尋的那個名為釋灃的人外,都不能長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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