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鴻根本沒來“教”陳禾,倒是將石中火這個胖墩提溜過來“教”給陳禾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


    陳禾看遠處堂屋裏哄笑一片,喝得酩酊大醉的粗漢們,又看蹲在廚間爐灶邊拿著一本破三字經對胖墩念的曲鴻,半晌找不出話說。


    “知道什麽意思?”曲鴻摸著胡子裝先生呢。


    石中火能知道就怪了,它莫名其妙的盯著曲鴻,又小心翼翼看一眼陳禾。


    “到門口守著,別讓人進來。”曲爺使喚小徒弟。


    陳禾不明白為什麽念個三字經,還要他到外麵把風,出於“這是釋灃師父,也是我師父”的信任,摸摸鼻子出去了。


    剛站到門邊,回頭便見驚悚一幕。


    曲鴻拎起石中火頸上的肚兜繩子,左右看看沒人,直接將胖墩塞進了爐灶裏。


    “……”陳禾險些被門檻絆倒。


    曲爺叼著煙杆,挪到灶膛邊,嘩嘩的翻著書卷:“這意思呢,就是告訴你,大家生來都是同樣好的,隻是你待的地方不同,發揮的作用就不一樣,也就變成了善惡…咳,闖禍的火,跟乖巧的火。”


    石中火坐在旺盛燃燒的柴堆上,懵了。


    “你覺得這裏麵的火厲害麽?”曲鴻笑眯眯的問。


    胖墩立刻哼了一聲。


    “它能做到的事,你呢?”


    石中火茫然看曲鴻。


    “灶膛裏的柴快燒完了,我就不添。來,把灶上這鍋湯燉開。”曲鴻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粽子糖,亮給胖墩看,“做好了就給你。”


    胖墩傲氣的拍拍肚皮。


    不稀罕,它有。


    結果,拍到的是一手黏糊糊的糖漿,石中火傻眼,愣愣看著自己胖乎乎的手掌,火苗歡快的竄動著,很快把指尖肚兜裏粘稠的糖跡也舔走了。


    曲爺慢悠悠的抽著煙杆:“火娃子這麽乖,粽子糖先給你一顆。”


    胖墩一揚手接住,氣鼓鼓的開始瞪眼。


    灶間的熱度飆升,可想而知那顆粽子糖又融化了…


    石中火差點嚎啕,曲鴻眼明手快的又給它塞了一顆糖。


    “啾?”胖墩茫然。


    “是握在手裏好,還是燒光好?”曲鴻用煙杆敲敲灶膛,又趕緊縮回來,這麽一會功夫,煙杆就燙手了。


    石中火貪心,捏著粽子糖不肯放,又遇到火焰烤灼,頓時惱怒的將火焰揮開——這是它的糖,隻允許自己舔完。


    這番反複折騰,灶間倒沒燒起來,糖去得七七八八,灶台上的熱湯直滾。


    曲鴻一見不好,趕緊招呼小徒弟進來,把石中火從灶膛裏拖出來,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


    少頃,肉湯的香味直飄進堂屋。


    嗅到味的漢子們直嚷嚷著要添一碗醒酒。


    “怪了,灶上那湯不是給明天備下的?誰忘了撤火?”做活計的婦人們驚得奔去看,對著香氣四溢的熱湯,以及幾乎沒少的柴草堆發愣。


    “不可能啊,就是留了火,至少也得燉到晚上…”


    不用伸筷戳,她們單是聞這味,就知道湯裏的肉透熟,筋骨都熬酥了


    光看不成,火滅了湯不舀出來就涼,人們隻好忍下滿腹疑惑忙活起來。


    肉湯分盡,有兩個健仆壯婦不知怎地,想把大鍋端起來看看下麵有啥玄機,結果這一拿不得了,整個灶台都塌了。


    瞬間就嚇跪了一地人。


    仔細再看,壘得結結實實的灶台殘壁上,全是焦黑痕跡,這什麽火能把灶膛燒毀?頓時一群人被唬得直衝灶王爺的年畫拚命磕頭。


    至於罪魁禍首,已經被陳禾拎到後院角落裏去了。


    “魚。”揣了一把粽子糖的胖墩,開始堅定的向陳禾討要方才應允它的東西。


    陳禾上哪去給它找魚,忍不住把它往石凳上一按:“老實待著。”


    胖墩氣哼哼的瞪他。


    陳禾警覺的打量曲鴻,生怕他摸出一本孟子來對石中火念“魚,我所欲也”。釋灃說南鴻子遊曆天下,什麽事情都做過,現在想來,他肯定是沒當過塾師的。


    曲鴻嘖了一聲,打掉胖墩伸出的手:“魚,錢?懂麽?”


    陳禾:……


    接下來的日子雞飛狗跳——曲鴻將石中火帶到了城外河邊,任憑胖墩在水窪裏撲騰逮魚,滾得一身是泥,雖然話說不清,但還是多了一群泥娃子羨慕的跟在它後麵看。


    陳禾在數日後,看到一個胖墩拖著一條青魚來顯擺。


    “魚!”驕傲無比的拍怕魚鰓,隨即魚身冒煙,香味四溢,鱗皮焦黃。


    曲爺追在後麵,一疊聲的阻止:“不能吃,你把魚腹掏幹淨了,鱗片刮——”


    話聲戛然而止,因為石中火把那些累贅全部搓吧搓吧燒了。


    “愣著做什麽,望風!”曲鴻回頭逮著陳禾喊。


    “……”


    果然沒一會,就有人循著味道溜達到院外伸頭伸腦:“這什麽味,是烤魚呢?叫兄弟幾個來點酒菜不?”


    “湊什麽熱鬧,小孩子瞎胡鬧呢!”


    曲鴻一本正經的端著煙杆,拍拍袖子出門,滿意的看一眼站在院門邊充木樁的小徒弟。


    粗漢驚了:“曲爺,是您老在啊。”


    “沒事,等會上屋裏吃。”


    這天中午,桌上就擺了一條敦實的烤青魚,有的地方焦黑過了頭,有的地方還半生不熟,最關鍵的是沒一點鹽,饒是吃慣了粗食的漢子們也隻能苦著臉,撕了一塊塊魚肉蘸醬下飯。


    “曲爺,咱們這趟買賣賺得不少呀。”怎麽就得吃這。


    “徒弟家的娃的手藝,嫌棄?”曲鴻斜眼。


    “不不,怎麽會?”


    粗漢們一陣幹笑,立刻悶頭苦吃。


    石中火踢著胖腿,坐在旁邊凳子邊,好奇的衝這邊張望,然後湊到陳禾耳邊說:“難吃。”


    指指曲鴻,示意是他說的,又咧開嘴直樂,跟每個惡作劇成功的頑童一樣開懷。


    陳禾很想叫胖墩少折騰,奈何這巷子雖深,院子雖多,但住得人也不少,眾人竄來竄去連門都不敲,陳禾經常被曲鴻使喚去望風。


    等到天氣愈發炎熱,人人穿著單褂熱得滿頭大汗時,曲爺終於教得石中火能說上一口別別扭扭的單字了。


    它臉胖得五官都瞧不清,好聽的說法是這娃有福氣,難聽的就是癡肥,就被旁人看做腦子有些毛病。


    曲爺的徒弟來曆神秘,帶著的孩子有點古怪,本來是不少人打探的目標,在聽說孩子腦袋有點不好,又見胖墩笨拙不已的樣子,警惕就變作了憐憫。


    “哎,陳小兄弟,你不像有這麽大孩子的模樣。”


    粗漢們閑來無事,跑來跟陳禾磕叨。


    陳禾兩輩子沒遇到過這樣身份的人——不是自己的屬下(師兄的屬下就是自己的屬下),不是敵人,也不是實力不錯值得來往的“鄰居”“盟友”。


    陳禾那套用來應付路人的謙遜疏遠,明顯與曲鴻的屬下格格不入,那都是一群喝酒用灌,吃肉拿手撕,沒房子也能倒頭就睡,心比黃河都寬的漢子。


    曲爺的事情他們不敢多問,到了家裏,仆婦們議論紛紛,他們聽了一耳朵,這才接二連三的到陳禾麵前轉悠。


    ——什麽曲爺的徒弟,根據他們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這肯定是個掩人耳目的說法。


    陳禾自己故意表現出來讓人猜的蛛絲馬跡,便是某個大戶人家,或某宗派出了事,情急之間,孩子沒人可以托付,這才讓抱著投奔曲爺求庇護。


    眾人左右瞅瞅,那娃像傻子,救出來也沒啥用,於是他們將目光轉到陳禾身上。


    “其實,那是舍弟。”陳禾想想,還是給石中火身份正了個明路。


    “我就說!!”


    有個粗漢猛拍大腿,嚷嚷:“陳小兄弟這麽俊的長相,怎麽能是護院家將這類的,至少也得是個表少爺,戲文裏麵小姐們經常要嫁的那種。”


    陳禾:……


    粗漢們倒是一連聲的附和:“這話對味,還是虎子聰明!”


    打探完了陳禾身份,他們又沒興趣多問了。


    既然曲爺不怕麻煩收下這兩個“來避難的”,平日裏還笑臉以對,沒準往上數有什麽交情,他們樂得裝傻。


    “陳小兄弟,去過京城嗎,我跟你說啊——”


    粗漢們打開話匣子的辦法特別簡單,蹲一起天南地北的侃京城胭脂巷,金陵秦淮河。個個說得像真的去過一樣,還一個勁的讓別人點頭承認有這麽回事。


    “北方姑娘彈琵琶啊,反著彈的,對吧?”


    “……”


    這看的不是姑娘,是石雕壁畫。


    “哪兒啊,揚州樓子裏的姑娘才是多才多藝,溫柔似水,袖長長的,眼睛也漂亮,就是上得脂粉多了點。”又一個漢子裝作閱盡千帆的模樣,搖頭點評。


    得,這位逛的是戲園子。


    鏢局這幫人誰不知根知底啊,當著陳禾的麵不好揭短,隻大聲嘲笑,更有人趾高氣揚的摸出一本破得不行的書冊,往旁邊的大青石上一拍。


    “都吹什麽大氣,這是我從秦淮河帶來的行貨,真家夥,懂嗎?”


    陳禾低頭,赫然發現這“春宮冊”粗糙得隻能看到是兩個人,臉畫得那個歪瓜裂棗,上半身跟腿又不成比例,簡直是墨跡不均,胖瘦亂搭。


    他這鎮定模樣,讓一幹背後打賭還是“不曉歡情年紀”的少年會當場紅臉的粗漢們始料不及


    “賣的人收了你多少錢,被坑了!”陳禾有些同情的看對方。


    漢子們你看我,我看你,突然發出一陣低呼。


    “哎呀,早聽說有錢的員外家,買得著那種上好的圖冊,陳小兄弟見過?”


    “我聽說有些神秘的江湖宗派還有采陰補陽的法子呢!”


    “有嗎?上哪買,錢不是問題,哥幾個一月吃不上肉都成。”


    “還有酒錢!”


    “陳小兄弟,快指條明路唄!”


    亂哄哄的一陣吵,陳禾這才依稀想起,他儲物袋裏好像真的有一疊繪製精美價格不菲的春宮圖來著,在豫州買的,隻是拿不出手。


    因為……咳,不提也罷。


    曲鴻自屋內出來張望,見站在外麵望風的陳禾,跟自己屬下聊上了,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這小徒弟,周身都是一股遠離塵世,不近人情的味,功法性情都隻會越走越偏,過剛易折啊,給他染點煙火氣正好。


    東海。


    “你再說一遍?”釋灃冷視下屬,豫州魔修簡直要打哆嗦了。


    “魔尊…陳公子他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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