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禾的後背繃得緊緊的,他能感覺到曲鴻的目光。


    其實他在薄九城提到前世仇怨時,就後悔了——天道回溯時間的事,南鴻子並不知曉,釋灃也說不要用這種事打攪師父,影響南鴻子悟道。


    天下之大,淵樓的人往哪逃不好,偏偏要奔到曲爺麵前礙眼。


    陳禾轉過身,等著曲鴻發問。


    大雨停歇,山溝兩側不斷有“泉流”匯入,盡受狂風摧折的樹木,被風一吹,葉片上的水珠立刻成串滾落。


    那些剔透晶瑩的水珠,最終墜進泥漿與濕土裏,再也瞧不分明。


    陳禾凝視了它們一陣,許久都沒等到曲鴻出聲,不禁詫異的抬眼。


    曲鴻還是那個愜意的姿勢靠在樹幹上,任憑這根圓木在洪流裏磕磕碰碰的顛簸,因為火石受潮,他擦了半天也沒將煙杆點著,隻好悻悻的將煙杆往腰上一別。


    陳禾覺得沒有釋灃,他不知怎樣跟這位“師父”相處。


    這跟薄九城胡亂臆測的話語無關,關鍵在名義上作為師徒的兩人實際上比誰都生疏。


    ——他們並不熟悉,更沒有任何情誼。


    陳禾稍好一些,他聽釋灃述說的過去,勉強知道南鴻子一些事,但對曲鴻來說,這小徒弟跟從天掉下來也沒什麽區別


    從未了解,談何信任。


    能相安無事的站在一起說說笑笑,都是因為釋灃。


    薄九城臨死前在想什麽陳禾不知,但他確實踩中了要害,這一著又狠又毒,將原本可以借著時間慢慢彌補追平的弱處,一下挑到了兩人麵前,成為無法回避的尷尬


    氣氛怪異又沉重,陳禾等了半晌,決心把這難題丟給師兄。


    “薄九城已死,淵樓之人四下逃逸,我該告辭了,師父。”


    “急什麽?”曲鴻撣撣袍袖,慢條斯理的說:“難道你是私自跑出來的,還怕回去遲了,被釋灃發現?”


    陳禾:……


    曲鴻也是一驚:“難道說準了?”


    “師父說笑,縱是遲了幾日,我也不至於在師兄麵前誠惶誠恐。”


    “既然這樣,就留下來罷。”


    “…我也這樣想,早早離開,免得打攪師父,呃?”陳禾想也不想,本能的接口說了一堆,沒想到曲鴻不按理出招,天外飛來輕飄飄的這麽一句話,讓陳禾語聲戛然而止。


    “不敢打擾師父…”


    “我悟道,你也得修煉,都是一回事。說起來,我們還是師徒。”


    曲鴻眯起眼睛,陳禾原本想說的話立刻被擋了回去。


    ——就算他有千百種辦法,遇到“釋灃敬重的師父”,也是無用。


    陳禾不願釋灃因為自己,與南鴻子起間隙。哪怕一絲不妥,也不能有。


    “師父既這般說,我便留下…”


    陳禾話還沒說完,曲鴻一手搭住小徒弟的肩,不由分說,帶著就往下一跳


    水麵起波瀾,樹幹原地打了個旋,輕飄飄的往下遊滑去。


    沒多久,兩道人影就自渾濁的水裏浮上來,就著溝壑兩邊的斜坡爬上岸。


    “踩實點!”


    曲鴻側頭打量幾眼陳禾,隨手抹起泥漿給陳禾臉上又糊了幾道,然後拍拍手,滿意的看著小徒弟一身泥漿,狼狽不堪的模樣。


    當然,曲鴻自己也是這個樣子。


    “不讓你用障眼法,惱麽?”曲鴻隨手拈起一片飄落的樹葉,擦擦煙杆。


    “師父自有道理。”


    “小徒弟,做人不能這般無趣。”曲鴻見陳禾不跟他爭執,愈發想念釋灃。他背著手,施施然的說,“我見你功法自成一格,暗含北玄心法真諦,你的修煉方麵,我是教不了的。隻是你年歲比起修為來,相距懸殊,心境怕是跟不上。”


    陳赫不置可否。


    若要解釋自己曾經到過大乘期,雖然隻有記憶,但這樣就得提起離焰尊者的生平,那就真是說來話長了。


    “師父教誨得是。”陳禾索性應了,暗暗想著到哪裏去找《寶鏡誤》的話本,塞給曲鴻看,或者等釋灃來,都比他空口白話說起來簡單。


    曲鴻瞅瞅,這小徒弟口是心非也太明顯。


    他冷哼一聲:“教誨談不上,看你能領悟多少。”


    說罷,背著手走了,邊走還邊在心裏嘀咕——釋灃到底是怎麽教出來的師弟?低頭垂眸時,瞧著是恭恭敬敬,但都是浮於表麵的禮數,謙遜的假象下,骨子裏桀驁自負,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凜然威勢。


    南鴻子見過釋灃教的徒弟,但哪一個都不是這樣。


    那淵樓小子臨死前說的話,南鴻子最初聽的是——那份不會久居人心的野心。


    可現在左右看看,又覺得這小徒弟忒古怪,氣息隱隱蘊藏道法萬象,儼然貼近天地靈氣,不分彼此,但說話做派,怎麽帶著魔道的氣魄?


    雨後山道濕滑,泥濘難行,但在陳禾曲鴻這裏根本算不了什麽。


    不動真元,也能輕輕鬆鬆的在兩刻鍾內,順利回到那座破廟前。


    “曲爺,您可回來了!”


    一群光著膀子的大漢急切的圍上來。


    “忽然山洪暴發,那幫隻顧著自己逃命的混賬家夥,回來才發現你不在。大夥都揪著心,聽著雨聲停了,趕緊使人出去尋著呢!”


    “不是什麽大事。”


    曲鴻拍拍衣上半幹的泥漿,將手一擺,“山洪來得突然,誰也想不到,廟撐住了沒塌就行。貨要是出了差錯,才是麻煩。”


    這話深得私鹽販子跟海匪之心,都點頭稱是。


    “隻可惜折了幾個弟兄。”曲鴻煞有其事的歎氣。


    淵樓眾人假扮的都是那些出苦力的海匪,這種人在東海窮困的漁村裏要多少有多少。海匪首領也不當回事,隻沉著臉說:“為這趟貨,我都賠了不少弟兄性命,你們還跟我扯這貨的錢款?”


    私鹽販子訕訕,因為他手下的人一個沒死,方才檢查了下獨輪車上的貨,除了有些受潮外,都是好好的。雖然理虧,他還是強硬著要求:“全當我雇各位了,山洪一起,臨近的縣城物價飛漲,這筆貨可得不少錢,分你們一筆,這總成了吧。”


    海匪首領骨碌碌轉動眼珠,這才覺得滿意。


    他目光掃到曲鴻身後,驀然皺眉:“等等,這人是誰


    曲鴻擦擦煙杆,懶洋洋抬眼。


    陳禾並不惱,還笑了笑,特別順溜的說:“久聞諸位的名頭,小子是曲爺的徒弟,還沒成家立業,本是跟著出來見世麵的,趕回來時恰好途徑這裏,也是趕巧。”


    曲鴻的屬下眼睛一瞪,正想說曲爺哪來的徒弟,但他們見曲鴻沒半點反應,再者跟著曲鴻江南江北的走,心眼兒也長了不少,眼見猜不透曲爺的心思,索性嘴一閉悶聲不語。


    “曲爺,你這幾時收的徒弟?”私鹽販子疑惑連連打量。


    曲鴻正要說話,卻又被陳禾搶了先。


    “慚愧慚愧,家道中落,隻有一個族叔,今年才在揚州做買賣。名頭諸位也聽過,姓黃。”


    “黃題?”私鹽販子們一驚,年前揚州忽然來個煞星,帶著一批高手,劫了揚州鹽幫的買賣,還不是一時的劫,是那種他們惹不得的江湖人物,常年坐鎮大小宗派。


    說到這黃題,聽說還是關外的人。


    私鹽販子縮縮腦袋,看陳禾的目光立刻不同,正經的江湖事,他惹不起。請曲鴻保他走這一趟,正是要把人當做護身符用的。


    “是湊巧,小哥年少有為,揚名立萬好日子還在後頭。”私鹽販子擠出笑臉,朝陳禾拱拱手,趕緊轉了身,嚷著讓屬下推拉著車子上路。


    “就走石板坡,泥沙都被山洪衝走了,不怕陷進去。”曲鴻慢悠悠的說。


    “聽到沒有,快幹活!”


    破廟裏鬧哄哄的亂作一團,隻有曲鴻與陳禾無所事事。


    曲鴻敲著煙杆,瞥陳禾:“小徒弟,你這信口開河的本事,釋灃教的?”


    “合情合理的混進這群人中,不是師父給我出的題麽?”陳禾淡淡說,全沒有方才那股少年郎隱隱得意,刻意炫耀的模樣。


    這編故事的本領,陳禾即使沒有,天天見詹元秋看也看會了。


    黃題就是黃瘦子,上輩子的屬下,這輩子當然也不會虧待,讓他跟一群豫州的低階魔修,去揚州找聚合派附屬再附屬的小門派麻煩去了。


    陳禾目光閃動,說來童小真也跟著梁燕閣的人回到東海,將他帶回中原,應該不難。


    曲鴻甚是納悶,他看得出陳禾是個很有主意的人,薄九城前世今生亂說了一通,曲鴻真正在意的其實隻有“北玄派傳承”“前世釋灃死了”這麽兩條。


    ——釋灃活得好好的呢,盡管他揣測過的釋灃無生念。


    釋灃在曲鴻麵前親口承認過,他的改變,都是因為陳禾。


    “你也屍解轉生過?”曲鴻百思不得其解。


    “師父想岔了。”


    曲鴻嘖了一聲:“那你給我指條明路?”


    “我……”


    陳禾心念一動,脫口而出,“我心慕釋灃,於是碧落黃泉,曆盡劫數,要做他世間最親近之人。”唔,隻是沒提最後是天道歪打正著。


    曲鴻驚得一手捂住腮幫。


    ——他的煙杆狠狠撞在牙上。


    “噗。”


    有個路過的漢子一眼看到,頓時大叫:“哎呀不好了,曲爺吐血了!”


    “胡說八道什麽?”曲鴻狼狽萬分,痛得直皺眉,“哎喲我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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