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說,北玄派釋灃入魔。


    這話赤玄真人本來是不信的,但現在他有點不確定。


    同為大乘期中階,赤玄真人看不透釋灃修為,但這種見麵就丟一具屍體下來,還咄咄逼人問豫州西城十三坊是怎麽回事,好似是夜半禦風而行,小界碎片攔住了他的路。


    赤玄真人本來就有幾分焦躁,如今更是勃然大怒。


    但他畢竟是一派掌門,在喜怒之前,必須要考慮門派的利益與安危。血魔凶名在外,又有極特殊的功法,無論誰想對付釋灃都要付出慘烈的代價,赤玄真人當然不願冒這個風險。


    “吾派弟子前來捉一隻潛藏在渝州城的八尾狐,不料這孽畜窮途末路,竟扔出一塊小界碎片,將此地罩得嚴嚴實實。”


    赤玄真人發現對方神情難看至極。


    在修真界想找到六條尾巴的妖狐都難,更何況八尾,這家夥究竟是怎麽來的?又為何竄入豫州西城十三坊,身上還恰好有塊小界碎片?


    釋灃在一瞬間,想了很多。


    他自認沒有暴露過行蹤,連長眉也是他主動帶回來的,豫州西城這座小宅院,不該被人發現!


    數月前釋灃曾經讓傀儡綁來過豫州郡尉秦蒙,但當夜就送了回去,還抹消了那段記憶。縱然是浣劍尊者,想查到釋灃行蹤,也是大海撈針束手無策的。


    ——所以,這確實是一次巧合,一場無妄之災?


    釋灃目光落到他剛才丟下的那具屍體上,神情莫測。


    因為這個意外,原先準備引起白骨門恐慌,逼迫對方獻上勢力的計劃完全泡湯了。感應到傀儡全部失效時,他正與白骨門的這位魔修門主交手,心煩意亂之下,直接動了殺招。


    他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殺過人。


    越修閉口禪,整個人都好似深淵潭水,無波無瀾,無愛無恨。


    也不知是否北玄派功法裏那股隨心所欲的氣息被壓抑得太久,閉口禪破後,元功的凶戾本性越發明顯。


    釋灃原以為自己是因為看到涼千山想起那些過往,又或是北玄寶藏引發的舊事,才使得他性情劇烈變化。


    隻是有件事他想不明白,深深埋在心底——在浣劍尊者揮出的蜃氣中,他毫無心魔,這說明赤風沙漠裏看到的殞身幻象,早已過去,卻又為何在看見師弟時,總不自覺的想到那場幻象,出現異樣的心浮氣躁?


    釋灃壓抑著怒意,冷聲說:“貴派…徽機真人何在?”


    赤玄真人一滯。


    自家師父跑到黑淵穀的事,不是什麽秘密,而眾所周知,北玄派覆滅後,血魔又屠戮聚合派四大長老數百門人,也不聲不響進了黑淵穀。


    這段時間,修真界盛傳北玄密寶開啟,釋灃大約是為此而出,但長眉怎麽也跑出來了?自家師父在裏麵湊的什麽熱鬧啊!難道不知北玄密寶是一個極度麻煩的大馬蜂窩麽?


    赤玄真人忍著懊惱:“吾師徽機真人,也被困在小界碎片內。”


    聽得這話,釋灃不知自己該鬆口氣,還是更怒。


    ——小界碎片裏往往潛伏著無數危機,長眉老道好歹有大乘期的修為;這般實力,沒抓住妖狐,還讓八尾狐鬧了這麽一出!!


    釋灃不再說話,他仔細打量籠罩著西城十三坊上空的小界碎片,河洛派眾道人布完陣法,陸陸續續回來,又看到趴在地上不知是誰的屍首,都帶著警惕的敵意注視釋灃。


    地麵上遠遠有一行人向這邊趕來。


    豫州郡尉,魔修秦蒙接到河洛派傳訊,震驚不已。


    除了神仙,小界碎片隻能從內部打破。若是陷入這片殘骸世界裏的人全都死光,豫州城內從此就多了一片鬼打牆的莫名之地,他這個郡尉怎麽向朝廷交代?怎麽向浣劍尊者稟告?


    秦蒙傷透了腦筋。


    寒風呼嘯,一時氣氛凝滯得讓人無法呼吸。


    釋灃眼底的憂色愈發明顯,與他同樣的還有赤玄真人,後者眉頭越皺越緊。


    ——那層隔絕外界的無形屏障,傳不出絲毫聲音,甚至像起了一場霧般朦朦朧朧,隻能看到隱約的影子。


    隻影子也足夠了!


    房舍在漸漸破舊,坍塌。


    這證明裏麵不是一瞬百年,卻也好不了多少。短短一刻鍾,十三坊邊緣的房屋就麵目全非,霧氣轉為灰黑,徹底將小界碎片內部蓋住。


    釋灃感到心中發冷,他依稀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赤玄掌門,是否曾見過這種小界碎片?”


    河洛派掌門搖頭。


    小界碎片這玩意,是浩劫之戰天地崩裂時,那些神仙隨手封存的,流落到人間的少之又少。八千年來,被修真者發現的小界碎片,連百塊都未達到。


    更因內外時間不一,小界碎片可能隻存在一盞茶的工夫,想要恰好遇到,還真得跟天道談談運氣這碼子事。


    “有一個最壞的辦法。”赤玄真人艱難開口。


    釋灃心緒混亂,聞聲目視。


    “貧道依稀摸到的大乘期高階的門檻,或者…這百十年內,有望達到渡劫期,但是——”赤玄真人十分沮喪,縱然他能成功飛升,臨走時打破小界碎片,裏麵的人顯然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釋灃神識一寒,驚愕萬分。


    難道,這是要他立刻悟道飛升?


    就算是釋灃,也沒法說成仙就成仙。倘若有這份能耐,還費心去搶奪什麽魔道勢力,直接威脅浣劍尊者就行了!


    河洛派眾人信了釋灃入魔的傳言,根本沒想到釋灃還有飛升的可能,竟然在旁邊仔細數起修真界還有誰快要飛升了,趕緊請來幫個忙以防萬一。


    ——也不想想那是渡劫期強者,又不是收拾爛攤子的!


    釋灃驟然醒神,他為自己失神時竟然會跟著赤玄真人的話想下去而惱怒萬分。


    “轟!”


    釋灃抬手一掌,狠狠擊在小界碎片上。


    蒼白火焰與灰黑真元,震得無形屏障上泛起圈圈漣漪。


    ***


    山壁上,陳禾忽然抬頭,


    姬長歌停弓遠眺,麵上無喜無悲:“你們有出去的希望了。”


    外界瞬息,小界碎片內卻是長久的震動,天光搖晃,靈氣在半空中匯聚成漩渦,透出古怪的蒼涼氣息。


    “這是——”長眉老道大喜。


    他踹倒一隻凶獸,踩著另外一群灰猿的背跳過來。


    這景象似乎也驚動了獸潮,它們本是魂魄,受到這片殘餘世界的靈力漩渦牽引,紛紛茫然望天。


    “八千年後,北玄派尚有練這萬劫無象澒冥元功的人,甚好。”


    姬長歌朗聲一笑,忽地厲聲說:“凝神開弓!”


    陳禾來不及想姬長歌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手中一緊,金丹後期的真元凝結成弦,搭上角弓,真元流動裹住整張弓身。石中火在弦上竄動,緩慢匯聚成箭,這張青黑色的弓立刻發出隱約的雷鳴之音。


    古荒東海流波山,有獸名夔,吼聲如雷,能驚八方風雨。


    此弓就是夔殘留的彎角所製。


    天衍真人用這些年從陳禾那裏偷學來的混元掌,抓靈氣成團,砸進一處小漩渦內,隨即震蕩靈力,漩渦立刻劇烈的波動起來。


    長眉老道恍然,急急吩咐:“快!放法術,將小界碎片的靈氣循環打亂。”


    “小界碎片從外麵無法打破,能否出去,便看你們自己的能力。”姬長歌後退幾步,一眾古修士如夢初醒,紛紛驚愕低頭,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受靈力牽引的漩渦越來越多,狂風卷過,獸潮嘶吼著化為塵沙。


    古修士們的身影也逐漸模糊,就在河洛派眾人旁邊,先是法寶兵刃墜落於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斑駁腐朽,然後手臂變成灰白的骨沙,簌簌而落。


    “原來,我早已死了。”有人喃喃。


    姬長歌也是同樣,他站在眾人之後,風化的身影,以淡漠的語氣說:“機會,隻有一次。失敗,你們就將與我一般模樣。”


    小界碎片正在瘋狂的聚集靈氣,會生生抽走所有修士的真元。


    第一個感到壓力的就是長眉老道,他滿頭冷汗,幾乎無法懸立半空,仍在拚命擊散漩渦。


    “看見那團耀眼的光球了麽,”姬長歌不動聲色的說,“那就是天地崩裂時,留存在這裏的金烏殘片,八千年水寰穀永為白晝,別管漩渦,瞄準它!”


    陳禾聞聲微微偏移方向。


    因為靈力牽引扯動,弓弦與箭,甚至他整個人都像要被扯進漩渦裏似的。


    他死死拉開撐住弓,一動不動,仰頭看天,那片古荒殘留的光亮熾熱耀眼——


    “很好。”


    姬長歌站在所有人後麵,除了古修士們,無人看到他身上金甲忽然泛起淡淡光輝,沙化的身體重新凝聚成形,他一腳踏前踩在荒石上,緩緩拉開了手上的銀弓。


    順著他逐漸變得透明的指尖,有銀箭在弓上成形。


    “我仍有秘法不曾教你,就是以自己神魂為箭…”


    陳禾瞳孔驟然收縮,但他無法動彈,拉弓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北玄派的小輩,最後記住——弓,承載的即是道,箭為執念!放!”


    姬長歌厲喝,陳禾跟著鬆開手。


    隻見一道銀光,一道赤火,分作前後,疾電般射向天空上的那團光亮,所過處漩渦俱裂,天地扭曲,銀光破空,石中火劇烈燃燒,成團靈氣好像被點著,天幕一片豔紅。


    陳禾重重後摔在山壁上,雙手虎口全部滲出血。


    就在此時,那塊亙古以來高懸在這方遺失世界上的金烏殘光,猛然爆裂開來,化作無數光點飄搖而下。


    箭勢不止,銀光卷著厲火狠狠砸在天幕上,穩穩的應和上了釋灃在外一擊的餘勢。


    “轟!”


    漆黑夜空忽現眼前。


    小界殘片,碎。


    被困的眾人互相扶持著站起,赫然看見陡峭的四麵山壁與眼前荒原如同幻影般慢慢消失,逐漸化為飛沙,隻剩下破敗的西城十三坊佇立在原地。


    無數魂魄散出,又被外麵的陣法吸住。


    有凶獸,有古修士,也有凡人們…


    無數耀眼光點,還有豫州城內房舍樹梢上的積雪撲簌而下,就像下了一場大雨。


    銀弓墮地,金甲碎成粉末,姬長歌悠然而笑:“有這天盡殘雪,一箭覆天之景,我生何憾?”


    語聲未罷,便化作無數細沙。


    神魂失,長弓裂。


    天衍真人掙紮著爬起,長眉老道領著河洛派眾人,默然良久,終是什麽也沒說,隻向那柄裂成兩截,躺在一堆細沙中的銀弓深深稽首。


    “前輩恩德深重,縱無誓言,那毀水寰穀之仇,有生之年,我自竭力。”


    陳禾俯首貼於細沙上,低低而念。


    隨即他拿起夔弓,站起身,望向塵沙盡頭那個匆忙掠來的熟悉身影。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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