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四下一片安靜,人人驚駭。


    這些關外跑商的漢子們,都聽說過大雪山,那裏來的道人眼高於頂,不管在中原關內還是北狄荒漠,都沒人敢得罪他們。


    關於大雪山的傳說很多,什麽上山尋雪蓮遇到冰裂被仙人救了,什麽鎮上乞討小兒偶遇道長被帶走修仙,還有李將軍重病不起遇到當年有一飯之恩的道人,幾帖藥下去不到三日將軍痊愈等等。


    現今盛世,天子重儒法,子不語怪力亂神,隻有愚夫愚婦才相信鬼神之說。


    在許多人眼裏,大雪山隻不過是一個江湖門派,內家絕頂高手很多,很神秘,大夥惹不起。


    這種想法也不能說錯。


    天下練內家養氣法門的人不少,練內家功夫的還能以武入道呢。


    修真界最多的就是築基期的修真者,一輩子晃悠,到死都結丹不成,沒法踏進真正的修仙路。


    大宗派由此分為內外兩門,外門弟子多是世俗中人,自上古開始,學不成道的人半途跑去當武將做官的比比皆是。這種風俗在一次改朝換代時惹來了大因果,外門弟子鬥毆牽出內門修真者,不同宗門支持不同王朝,到最後已經飛升的仙人都在天界掐起來了。


    經此一番,修真界元氣大傷,許多宗派滅絕,自此人人聞“因果劫數”色變,再也不敢過多幹涉凡俗之事,也不允許修真者暴露身份。


    數千年隱匿,神仙方術成了虛無縹緲的傳說。


    大雪山地處漠北,終年冰雪不化,西域諸國北狄草原無人敢冒犯。大雪山不弘道法,不公開招納門人,神秘莫測。關外商路上混飯吃的人都知道大雪山不能惹,但對方到底有何能耐,著實不太清楚,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活著的人都不知道。


    火把剝嗤的安靜燃燒著,青衣道人深深稽首,半天都沒抬頭。


    氣氛怪異凝重,眾人四顧,交換著迷惑驚訝的目光,軍師黃瘦子彎腰撿紙扇的動作都停頓了,像個□□那樣弓著,又大張著嘴。


    馬車的簾幕輕輕晃拂,直至垂落不動。


    青衣道人這次沒有用縮地成寸的神通,他一步步後退,然後鬆口氣,拂塵一揚,臉色鐵青的回到同伴中間。


    麵對另外三個道人疑惑的眼神,這個元嬰期的道修用神識傳了句話。


    血魔。


    這下煞白立刻擴散到其餘人麵上,他們目光接觸,緩緩搖頭。


    “大雪山門人聽令,速速讓開一條道。”


    不僅是各個商隊馬隊的人好奇,拿著羅盤在荒原上做苦工的大雪山普通弟子也很好奇。他們最清楚這些道人的實力,都是元嬰期師祖太師祖,讓他們投鼠忌器口稱前輩,那還不得是化神期的傳奇人物?


    放到修真界,化神期都夠資格做一派掌教了,不管哪一個都是天資卓絕,有說不完故事的大人物。


    通往蒼石鎮的路被讓出來,可其他商隊都不敢動。


    一群鹽販子快被無數羨慕驚奇的眼神戳成篩子,他們硬著頭皮拉起馬,刀疤首領還算鎮定,大踏步走過去,在靠近馬車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低聲詢問:


    “前方不遠處就是蒼石鎮,賢昆仲若不嫌棄,這輛馬車就送給閣下了。”


    他屬下大驚,一個勁的扯他袖子——這樣厲害的大人物,首領不去套近乎就罷了,也不能想送瘟神那樣趕啊,惹惱了對方怎麽辦?


    黃瘦子一扇將人打到旁邊,賠笑說:“有幸相逢,不敢多加打擾,小人可以親自為兩位趕車,不知…”


    恰好這時一陣風過,再次吹起簾幕。


    “啊!”


    軍師黃瘦子再次跌倒在地,結結巴巴的說,“老大…人,人不見了!”


    鹽販子首領上前撩起粗布車簾,裏麵果然空空蕩蕩。


    “果然是絕頂高手!”四周人們紛紛感歎,伸著腦袋看那輛破馬車。說書人不都這麽講的嘛,絕世高手就是踏雪無痕隔山打牛,夜盜百戶來去無蹤,有神鬼莫測之能。


    多少人學武一輩子,到處拜師,期望成為那種淩風站樹梢,飄搖不落,一葦渡江的絕世高手,但練一輩子都練不成。因為他們不知道,其實那些人不是武林高手…方向都努力錯了,哪裏會有結果?


    大雪山的道人們冷眼旁觀。


    隨著第一個厚臉皮拖著馬車順著路離開的商隊後,之前被堵在這裏的人們都陸續開撥,更有許多人都跑來跟鹽販子打聽情況。


    吵吵嚷嚷中,一個青衣道人不著痕跡的放出了一個傳訊符。


    此時陳禾緊緊抓著釋灃的袍袖,眼前陸地山川走馬燈似的飛逝。


    師兄忽然拿出一件法寶帶他離開,讓陳禾不由在心中嘀咕,難道大雪山乾坤觀是個很難惹的門派?否則為什麽師兄嚇住對方後,就立刻不顧傷勢也要催動法寶帶他離開呢?


    “師…”


    陳禾還沒說完,就被釋灃捂住嘴。


    這是在逃命麽?


    陳禾努力分辨腳下不斷變化的景物,整個人都被釋灃緊緊攬在懷中,連胳膊都抬不起來。陳禾十歲之後,釋灃就再也沒有這樣抱過他,這個位置讓陳禾更加不安了。


    ——很明顯,敵人來自身後。


    “釋灃道友,多年不見,甚為驚喜。不知為何感到我在附近,你卻轉身就走呢?”


    清晰的聲音好似在耳邊響起,語調柔和,極富感染力。


    陳禾眼前一黑,意識就像滑向無盡深淵,整個人都無力的往下癱軟。


    攬住他的手臂一緊,隨即陳禾聽到意識中傳來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魂魄為之一醒,陳禾當即一口咬住下唇,疼痛刺激得他靈力重新流轉,全力抵抗那個柔和如春風的語調。


    “聽聞你舍棄一切,進了黑淵穀。本以為我二人相逢無期,除非身曆六道輪回。不想今日荒漠風煙,竟能巧遇故人,幸甚幸甚。”


    陳禾隻覺魔音灌耳,再怎麽定神,意識都飄飄浮浮,好似無根浮萍。


    如果不是被緊緊抱住,陳禾已經茫然轉身迎著那聲音走去了。


    ——在遷徙到大雪山之前,乾坤觀這一脈,一直都是前朝國師。


    聲如春風細雨,伴隨著強大的蠱惑力,能將凡人糊弄得團團轉。金丹期以下的修真者聽後一旦心神失守,就再也無法擺脫這個聲音的暗示。


    大雪山神師親口所出的話語,縱然有法寶阻隔,陳禾也支撐不了多久。


    “住口!”


    釋灃陡然發出一聲厲喝。


    耳邊忽然一清,陳禾重重喘口氣,終於緩過神來。


    他還沒來得及疑惑追來的人是誰,就感到頭發上一陣溫熱,有液體慢慢滴落到自己額頭上。陳禾伸手一摸,觸目驚心的紅色驚得他迅速抬頭。


    師兄!


    猩紅血痕從釋灃唇邊溢出,沿著白皙的脖頸滑落胸襟。


    師兄剛剛,說話了?!


    陳禾又驚又痛,他不敢動,理智告訴他,釋灃遇到了仇家,而自己現在是釋灃的累贅。


    “黑淵穀隱居二十多年,你的脾氣反倒變得暴躁了,真是讓我大惑不解。”再次傳來的聲音已經恢複正常,那人很是詫異,“難道黑淵穀待過的人,都會性情大變?嗯?”


    聲音停頓,須臾後忽然傳來大笑。


    “原來如此!釋灃,我接到門人傳訊,說你又收了一個徒弟?你不讓我說話,是為他擔憂?”


    釋灃閉目,再次睜開時斂去了滔天怒意。


    他手一揚,直接轉身停下法寶。


    隻見下方煙波浩淼,遠山湖景,霜染層林——他們一路疾奔,早已離開赤風沙漠,深入中原腹地。


    遠方一抹青虹掠來,停在十丈遠的半空中與釋灃遙遙相對。


    這是一個相貌端正麵帶笑意的男子,足踏青色飛劍,雖然穿著道袍,卻隻是鬆垮垮的披在身上,衣冠不整,一副放浪形骸的姿態。


    當男子看見釋灃唇邊溢血時,非但沒有見到敵人受傷時的喜形於色,反而目光一凝,駕飛劍又退開了一段距離。


    釋灃不等他寒暄,徑自冷冷說:“你派人圍在一個小鎮外麵,鬼鬼祟祟到底鬧什麽名堂?”


    那人正打量陳禾,聞聲一笑:“這嘛,你不妨猜猜看——”


    “幾個元嬰期的修真者守在那裏也就罷了,連你也隱匿在附近。有什麽值得大雪山神師親自跑到荒漠中找尋?”


    釋灃最初說一個字,就湧出一口血,他卻一直神情冷淡,好像受傷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與此成鮮明對比的是雪山神師。


    釋灃流的血越多,他眉頭擰得就越緊,如果不是禦劍在半空中,他估計看釋灃吐一口血就要跟著後退一步。


    於是湖麵上空出現了詭異一幕。


    兩人都在揪心看釋灃,吐血的人自己卻全不在乎。


    “怎麽,不想說?”釋灃麵上看不出喜怒。


    不過他多年修行的閉口禪破去,再添內傷,心情能好就怪了。


    雪山神師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他陰冷的看了陳禾一眼,這才開口回答,“我有確鑿消息,赤風沙漠附近有上古魔宗留下的傳承,必須要在它被魔修開啟前毀去。”


    “你會如此好心?”


    “我雪山乾坤觀怎麽說也名門正宗。”


    釋灃輕蔑挑眉,不再言語,攬緊陳禾就要離開。


    “等等!”雪山神師趕緊出聲,喊住釋灃,“那不止是上古魔宗傳承,還有一份寶藏。”


    釋灃不理睬。


    雪山神師一咬牙,也不隱瞞秘密了:“正是傳說中的北玄密寶!”


    釋灃一震,陳禾感到他師兄全身都在顫抖。


    陳禾抬頭,看到釋灃臉上神情複雜,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既憤怒又茫然的神情。然後他聽到師兄平淡的開口:


    “哦,是那份令我北玄派滅門的密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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