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宣言如同在新楓丹白露宮扔了枚炸彈, 所有人都被震駭得久久無語。


    半晌西利亞按了按跳動的額角,說:“陛下,‘朕要去做基因手術’這句話平鋪直敘就可以了, 不需要用什麽修辭方式的……”


    不管怎麽說,皇帝的決心是很堅定了。恰巧這陣子國務奇跡般的比較少――所謂比較少就是甚至連軍部那幫精力無處發泄的窮光蛋們都不用天天淩晨加班到三點――而且皇帝要做基因手術的決定得到了元老院的一致支持,朗費洛長老甚至親自發表了一通鼓勵禦醫們的演說;所以基因手術這件事情,很快就在皇帝的行程表上確定了下來。


    ――對此西利亞的態度比較隨和:你愛做就做唄, 你自己覺得高興就行。活了五百多年的人已經把皮相看得比較虛妄了, 海因裏希整成八歲小兒還是八十歲老翁對他來說都沒多大區別, 哪怕整成銀河第一搖滾歌星或鋼管舞男呢, 隻要帝國人民沒意見,聯盟有什麽好置喙的?


    但本著互相尊重的原則,海因裏希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進手術房之前, 還是跟西利亞進行了一番跨星係視頻通訊。


    這種通訊大概是海因裏希近年來動用的最大特權了。雖然身為皇帝,他擁有的特權很多,但海因裏希總是盡量避免自己沉溺於權力中,從而削弱了身為軍人得來不易的堅強、踏實等品質――比方說他曾經因為鑽石果栽培不易而將之從皇宮常用水果中劃去, 也因為海尼星貝類風靡引起黑工采摘, 而公開(違心的)表示自己最討厭吃貝類,因此避免了這種食物在貴族階層中的瘋狂流行……皇帝寶座並不代表著隨心所欲, 相反, 在掌握了更大權柄的同時, 也不可避免要承擔更大的自我約束和禁錮。作為一窮二白的開國皇帝,海因裏希在其他方麵都無可指摘,唯一讓元老院讓步的個人私欲, 就是利用空間站跟西利亞進行跨星係通話了。


    這種聯絡方式因為要轉接的空間站太多,占據波頻比較大, 因此普遍應用於軍方,理論上來說是不該用於私人對話的。真要追根究底的話,皇帝每次跟西利亞通話時說的都應該是:“關於上周兩國建立邊境貿易合約的某條某款……”而不該是:“希爾達小同學今天又尿床了,什麽?我怎麽知道他為什麽總尿床?”


    萬幸的是,空間站駐軍長官們都表示可以幫皇帝提供這個私人之便,請皇帝盡管使用不要擔心。 ――海因裏希也曾懷疑他們在如此熱情的背後,其實隱藏著想要偷聽的叵測居心,但……到底對話內容被他們偷聽去多少,那真的隻有老天知道了。


    “再過半小時就要進手術艙了,我在生化中心裏。”海因裏希抱著正吮吸大拇指的小寶寶,一本正經對西利亞道:“民意調查顯示他們都想看朕年輕的樣子,所以禦醫們挑了一個很久以前的基因樣本做回溯點……”


    從三維立體投影上看,西利亞正坐在飛梭裏,大概是正要去議院或**院開會。他托著下巴看小加更胖乎乎的臉兒,半晌說:“其實你現在的樣子也很好,不過確實年紀一大,健康狀況就容易有隱患。”


    “精力也不比以前打仗的時候了,那陣子三天不睡覺都照樣爬起來跑路,現在跟元老院吵完架都覺得跟脫了層皮一樣。”海因裏希終於忍不住問:“聯盟人民可接受基因手術的次數遠高於帝國,你們到底是怎麽做到的?持續上千年的大規模基因調整,還是單純的在調查樣本上動了手腳?”


    西利亞回給他一個神秘的表情,“國家機密。”


    海因裏希:“……”


    皇帝刺探情報失敗,很不滿的坐回等候室的長椅上。


    西利亞自顧自伸手撫摸小加更粉嫩嫩的臉蛋兒,三維立體投影的手指從嬰兒皮膚上懸空而過,小加更睜開亮晶晶的眼睛,好奇的看著他。


    “其實……”西利亞突然道,“我以前也有一次來不及做基因手術,一直拖到生理年齡很大的時候……”


    海因裏希奇道:“嗯?”


    西利亞笑了起來,“是聯盟中期,代換細胞的技術還不像現在這麽成熟,做完基因手術後要休息幾個月時間。有幾年因為聯盟各地事故頻發,沒時間手術,身體各部分機能就出現了點問題,生理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急劇衰老……”


    “多老?”海因裏希饒有興味的問。


    西利亞正色道:“七十。”


    皇帝:“…………”


    無數頭草泥馬從走廊上呼嘯而過。


    “這不是重點,”西利亞認真道:“重點是當年我還生了病,眼睛不能見光不能見風,整個人跟瞎子似的被困在一個邊境星球上。當時情況特殊走不開,也做不了基因手術,隻能去一所臨時醫院開刀治眼睛,結果去醫院的中途還跟卡列揚他們走散迷路了,一個人摸黑走了很久很久……”


    海因裏希耳朵動了動,莫名嗅到了一點熟悉的氣味。


    “幸虧有個好心的軍校生領我去了手術室,啊,進電梯的時候還插了隊,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享受老年人待遇。”西利亞托著下巴感慨道:“不知怎麽竟然有點懷念呢……”


    “……你還記得是哪顆星球嗎?”


    “忘了,哪個小行星吧。第一次銀河大戰時很多居民撤離,無人小行星就被抽空能源付之一炬了,很可惜呐。”


    海因裏希不自覺皺起眉,記憶中浮現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但還沒來得及細想,隻見醫生在走廊盡頭敲了敲牆:“陛下,手術艙已經調整完畢,您可以進來了!”


    “你去吧,”西利亞從車座上站起身,揮手道:“我也到**院了,晚上聊。”


    “……”海因裏希恍惚起身,把流著口水咬大拇指的小加更抱給醫護人員。


    “等等――”突然間他轉身想說什麽,但西利亞已經關掉了通訊,最後一幕揮手的影像瞬間消失在了空氣裏。


    “陛下?”醫生奇怪問。


    “……”海因裏希沉默了片刻,最終說:“沒什麽,走吧。”


    ?


    皇帝向手術室走去,白鷺星晚春時節的陽光穿過窗台,映照在醫療中心銀白色的金屬地麵上。那微渺的反射晃在他眼底,仿佛深海中閃爍出的遠光,讓他腦海深處漸漸浮起一連串散碎的畫麵。


    ――那確實是很多年前了,是他還真正非常年輕的時候……


    回憶如同蒙了一層厚厚的灰,輕輕一抖便透出朦朧的光影。


    當年賽特?海因裏希十七歲,他的同窗亞倫在一次軍校戰鬥演習中受傷,被就近送到一顆小行星的臨時醫院裏接受治療。演習結束後海因裏希去看望同學,那時是秋天,蔚藍的晴空萬裏無雲,醫院小徑上蓋滿了厚厚的金黃色落葉,一踏上去就發出細碎的哢擦聲響。


    海因裏希大步穿過林間小徑,向盡頭白色的醫院建築走去。突然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傳來一個低沉的人聲:


    “――請問,有人嗎?”


    海因裏希意外回頭,隻見路邊有一架白色長椅,上麵竟然坐著個眼睛包著繃帶的老先生。


    這位老人雖然頭發花白,但麵容清臒,身形挺拔,穿著整潔的白色製式襯衣,坐姿和聲音都透出一種教養良好的風度,讓人一看就有種親切感油然升起。


    海因裏希轉過身,很有禮貌道:“是的,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老先生笑了起來。


    “我要去r39號手術室,但跟家人走散了。年輕人,我看不見路,你可以帶我過去嗎?”


    這對海因裏希來說根本不是個問題,演習結束後他有整整一天放假,時間充裕得很。再說任誰在路上看到一個失明的老人求助也不會袖手旁觀的,他便扶起這位老先生,向醫院大樓走去。


    秋天是這個星球最好的時節,溫暖的微風吹拂著大地,天空一碧如洗,讓人看了心情開闊,十分爽朗。海因裏希深深吸了口帶著陽光味道的空氣,隻聽老先生和藹的問:“景色很好吧?”


    “嗯是的……抱歉,我忘了您看不見。”


    “沒關係,我也是最近才失明的。”


    “那應該很不習慣吧?我看您走路還是很……”


    老先生身材保持得很好,走路身形挺拔,但落腳卻帶著遲疑,一看就知道不是已經習慣了黑暗的人。海因裏希目光移到他臉上,突然覺得這衰老的麵容竟然有點眼熟――但具體是哪裏熟悉,一時又說不清。


    “確實不大習慣,有時還有點焦慮。”老先生頓了頓,道:“年輕人,你是來探病的嗎?”


    “嗯,是我的一個戰友受傷了,我過來探望他。”


    “哦?你是軍人?”


    此時的海因裏希還隻是個軍校生――但十六七歲的少年總有種渴望長大的心理,而且跟陌生人說話又更放得開,也不用顧忌什麽。海因裏希遲疑幾秒後,還是在一種微妙的虛榮心理下說了個小謊:“……嗯,我是機甲兵。”


    其實這也不完全是假,海因裏希在軍校確實是機甲隊的精英生――放在古地球時代相當於戰鬥機飛行學員了,不論在哪裏都肯定會被錄取成為職業軍人的,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機甲兵數量很少啊,”老先生有點意外:“那你可真了不起,是哪個軍的?”


    “嗯……第六兵團,”海因裏希有點害羞的報了自己一直想進的兵團名字。


    誰知老先生微微一笑,接著就不再說什麽了。


    大概是心裏氣虛,過了會兒海因裏希也覺得後悔,咳了一下小聲道:“對不起,其實我隻是個軍校的機甲學員……第六兵團機甲實力雄厚,是我一直想進的地方,也許過幾年我從軍校畢業後就能去那裏了吧……”


    誰知他話音剛落老先生就一陣大笑,燥得海因裏希頓時臉紅了:“我隻是――”


    “不不不,沒有笑話你的意思,”老先生連連擺手:“隻是第六兵團正遠在首都藍汐星執勤,機甲兵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裏,所以我剛才一聽就――哈哈哈……”


    海因裏希簡直宓妹話旆ǎ捂臉半晌才重重歎了口氣:“幸虧我自己說了!”


    “人有誌氣是好事嘛,”老先生笑容未盡,教育道:“年輕人正該樹立一個目標來激勵自己,機甲兵想進第六兵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知為何十七歲的海因裏希愣是從這話中聽出了戲謔之意,慌忙打斷:“不不,別說我了。老先生您對軍務這麽熟悉,難道您年輕時也是軍隊裏的嗎?”


    老先生唇角又浮出了笑意,“算是吧……”


    “那您是什麽兵種?”


    “你猜呢?”


    海因裏希隻想趕快擺脫尷尬,隨口道:“您是軍官?”


    “是。”


    “唔,戰艦指揮係?”


    老先生含笑問:“為什麽這麽認為?”


    海因裏希本想說因為您看上去很有那種範兒――戰艦指揮係出高官,而這位老先生身上真有那種端莊矜持、風度翩翩,一看就有著很好氣質和教養的上層人士範兒。


    但想想他一個軍校生,跟退役了的老軍官說這種話也實在太牙酸,兼還有點討好巴結的嫌疑,於是就搖頭道:“我隨便亂猜的……軍官不一般都是指揮係嗎?您看上去像罷了。”


    “我確實在前線當過指揮官。”老先生說,不知為何海因裏希覺得他好像看穿了自己的顧慮,語調聽起來非常緩和:“但現在聯盟軍權改革,軍官大多都從底層戰士中挑選和培養。哪怕是正經指揮係畢業的,往往也得先下放到地方駐軍去鍛煉,隻有從戰火中走出來的戰士,才能承擔起率領和保護部下的職責。”


    他蒙著繃帶的眼睛轉向海因裏希,溫和道:“我隻是個老人,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請盡管放心吧。”


    老先生低下頭去,那一刻他的姿態竟然非常謙和優雅,陽光映出削瘦而挺拔的身影,修長的手指自然的垂在身側。


    海因裏希目光頓住了。


    這雙手經過時光的浸潤,已露出風霜和歲月的痕跡,但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矯健的力度。虎口上的痕跡從這個角度看相當明顯,邊緣微微泛灰――那是槍繭。


    是長期緊握電磁槍柄,微衝電流造成的無法祛除的痕跡。


    年輕的海因裏希似有所悟,心中驀然湧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


    那天他把老先生送到病房門口,遠處立刻迎上來兩個神情緊繃的軍官,走來啪的行了個禮。老先生似乎能看到一般擺手製止了他們的話,轉身向海因裏希笑道:“多謝你了,年輕人,多虧有你我才能回來,不然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您言重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老先生和藹道:“你叫什麽名字?”


    海因裏希看看前方,走廊盡頭又有幾個便衣站起身,一邊把手伸進鼓鼓囊囊的口袋,一邊警惕而戒備的向這邊走來。之前那兩個鐵青著臉的軍官也緊緊盯著自己,姿態活像上緊了發條的機器蛙,隻要有一點不妥就會立刻撲上來搶人。


    “……阿爾伯特,”海因裏希隨口扯道,“我的名字叫阿爾伯特。一點小忙而已,您不用介懷……我還要去看朋友,這就告辭了。”


    老先生拍拍他的肩,笑道:“去吧,年輕人。機甲兵很了不起,要保持這種誌氣,國家會等著你的。”


    那天海因裏希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的時候,其實有點小緊張,但臨下樓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老先生斜側著站在走廊上,目光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嘴角似乎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微笑。


    ……是有點眼熟啊……海因裏希皺起眉頭,疑惑的想。


    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呢……


    十七歲的海因裏希隻把這當成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其後也隻跟亞倫提過兩句,緊接著就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的是,後來他真的離開了軍校,成為了自己一直向往的職業軍人――但卻不是在第六兵團機甲隊,而是整個聯盟最高軍事統帥的近身侍衛。


    當他在這顆銀河係邊陲的小行星上說出自己夢想的時候,他不會想到僅僅一年之後,命運之手就會把他推向人生中第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峰;同樣,當加文?西利亞在那條秋日的小徑上問出:“請問有人嗎?”的時候,也不會想到,自己叫住的是兩百年後整個銀河帝國的霸主。


    仿佛冥冥中有隻無形的手,在他們麵目全非時安排了第一次相見,隨後讓他們擦肩而過,各自踏上漫漫長途。


    ――直到數百年後一個隨機的下午,命運才隱藏在時光後,露出了狡黠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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