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雙手微微發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怎麽辦?


    楊妙容的性命,謝雲身上的幹係,武後剛才的反常表現……所有疑點在腦海中瞬間串聯,全部落到了此刻眼前緊閉雙眼的太子身上。


    鬼使神差間單超腦海中突然掠過某些朦朧的片段,他眉心條件反射一跳,零碎的畫麵從眼前呼嘯而過——


    “……啊!沙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猛一抽搐,翻身嘔吐,從喉嚨裏嗆出了大口帶著血沫的沙。半晌他終於翻江倒海吐了個幹淨,抹抹嘴巴,坐起身,突然又痛叫一聲捂住了胸口。


    沙塵暴剛剛過去,猶如天崩地裂之劫,萬裏黃沙一片狼藉。


    少年的心髒處有一大片青紫,點點淤血極其駭人,而且肋骨奇怪地塌陷著,竟然已經被折斷了。


    “……呼,跪在他身側的年輕人長籲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坐在了地上。


    “這、這是怎麽回事,師父?少年餘悸未消,每說一個字胸腔都牽扯得一陣刺痛:“我以為我要死了,院牆倒塌把我埋在了下頭……


    “死不了,年輕人精疲力竭道。


    他指指少年胸前骨折的地方,說:“你隻是暫時閉氣了,我在你左心口整整按了小半個時辰,肋骨都壓斷了兩根才把你救回來……把木板綁上,跟我走,下一輪風暴要來了。


    按壓心髒。


    單超沒有把太子抱回人群中,甚至也沒理武後的疾聲大呼,顫抖著手把太子平放在地麵上,雙手疊起用力按住了心口位置。


    他自己都不知道按了多久,甚至連侍衛奔上前來拉他都沒感覺到,就這麽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按下去又鬆開、按下去又鬆開,周圍所有混亂和喧雜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突然一道變了調的高亢尖叫響徹耳際:“醒了!


    “太子殿下醒了——!


    “咳!咳咳咳,咳咳……太子雙腳一蹬,緊接著咳得天昏地暗,因為閉氣不斷翻起白眼,喉管痙攣噴出了大量血沫。


    無數驚愕、狂喜、失落、怨恨交雜的喊叫響徹林苑,侍衛衝上來把太子往後架走,禦醫提著箱子飛也似的向這邊奔跑,北衙禁軍衝上前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整片空地,現場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單超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兩條手臂都在微微發抖。明明根本不是什麽需要極大力量的事情,他卻脫力似的,從頭到腳滿是冷汗,整個人都僵住了,幾個侍衛都沒能把他扶起來。


    “吼——


    不遠處響起憤怒和不甘的怒吼,單超**著,抬頭一看。


    隻見巨蟒般的白龍和更為龐大的青龍幻影在林間糾纏撕咬,無數鬆木在哢擦斷裂中緩緩倒下,發出驚天巨響。


    楊妙容滿頭滿身都是血痕,一掌將謝雲當胸擊得退後,緊接著撲到他身上掐住了他的咽喉!


    單超踉蹌起身。這真的是太可怕了,他見過謝雲開印時的樣子,根本不像楊妙容這麽瘋狂仇恨、富有攻擊性,難道這就是青龍正印和隱天青的區別?


    那怪不得青龍族人都紛紛找外族生孩子,純血統開起印來就像失去了痛覺的戰鬥機器,簡直是不死不休!


    單超拿不準自己是應該上前插手還是按兵不動。謝雲不論是武功等級還是開印之力都比楊妙容強太多,而且他下手明顯也非常狠,隻是必須顧忌楊妙容性命,才會屢屢被壓製住。


    他緊握著龍淵劍柄的掌心滲出了濕意。


    謝雲很明顯不想讓外人插手,是不是再觀望片刻?


    “吼——!


    就在這遲疑的片刻間,白龍仰頭發出憤怒痛苦的咆哮,龍鱗混合著玄黃之血撒了下來。楊妙容仿佛無法承受那透支生命般的痛苦,收回了緊緊掐住謝雲咽喉的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耳朵!


    謝雲嗆咳兩聲,翻身而起,一肘把她打得頭向後仰去。


    楊妙容仰天摔倒在地,刹那間似乎終於喪失了意識。謝雲伸手撩起頭發,從後衣襟抽出了什麽,就要往她太陽**上紮。


    那其實是一根細不可見的毫針,在謝雲布滿血痕的手指中微微顫抖,發出微渺的金芒。


    然而就在這時,救人心切的北衙禁軍終於抓到了機會,大吼:“放箭——!


    單超驟然回頭吼道:“住手!


    無數利箭穿越鬆林,白龍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更多碎鱗如暴雨般當空而下!


    楊妙容與白龍一脈相通,登時從短暫的昏迷中清醒過來,揮手將謝雲手中的定魂針打飛了出去!


    這一變故簡直猝不及防,謝雲根本來不及作任何反應,楊妙容就怒吼著起身撲了上來。


    她雖然還是人,卻如同一頭因為頻臨絕境而異常孤狠的上古凶獸,謝雲根本無法在不傷及性命的情況下壓製住她。更可怕的是白龍因為受到刺激,扭動翻騰得更加劇烈了,長長的龍尾一掃,竟然把十數個侍衛當場掀飛。


    慘叫聲此起彼伏,很多人摔倒在地,頭破血流,當場就暈了過去。


    馬鑫把帝後及太子護送出林苑,在地麵的搖撼中衝了回來,迅速組織起北衙禁軍的包圍圈,聲嘶力竭道:“放箭,繼續前壓!全體壓上!


    單超抓住他喝道:“不行,讓謝雲自己去處理!


    馬鑫一拳把單超打得側身,揪著他的衣領,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盯他,咬牙道:“我眼裏隻有統領一個,那女的是誰,我怎麽知道?!她害得統領將來要被東宮黨問責,我還得顧及她的性命不成?!


    單超登時啞然,馬鑫振臂一呼:“放箭!


    又一輪箭矢密密麻麻穿過空地,有的撞在堅硬的龍鱗上彈落在地;有的紮進了傷痕累累的龍身,令白龍憤怒得無以複加,整塊大地都劇烈震動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青龍突然迅速遊來,一圈圈裹住了白龍的身體,將它整個護在了自己懷裏!


    北衙禁衛震驚鬆手,馬鑫呆住了。


    不遠處,楊妙容滿身是血,抓住謝雲的衣襟把他按在了樹幹上。


    “……妙容,謝雲低沉而沙啞地道。


    謝雲頭上的血正浸透鬢發,順著蒼白的臉頰流淌下來,直至下頷匯聚成一縷。這幅模樣讓他看上去有一點狼狽,但目光平穩、鎮定而有力,直直望進了楊妙容癲狂的眼睛裏。


    楊妙容瑟縮了一下。


    她已經神智混亂以至於崩潰了,但眼前的謝雲卻並不讓她感到恐懼陌生,相反還很熟悉,確實是她潛意識深處朝夕相處了大半年的人。


    “沒關係的,妙容,你隻是病了。謝雲深深喘了口氣,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樣子嗎?


    楊妙容尖利的手指深深紮進謝雲衣襟裏,神情中的凶狠尚未褪去,似乎又有些躊躇和猶豫。


    “涼州關山腳下的驛道上,我帶著自己的手下回京,馬隊後長長一排囚車關押的全是朝廷欽犯。你突然從山上下來,攔在車駕前,當著所有人的麵,叫我出去拜見你……


    “我在車裏問,為什麽我要下去拜你?你說是因為我們有緣。


    謝雲的陳述溫和而又不疾不徐,不遠處單超臉色卻突然變了,衣袖下手指不易為人察覺地發著抖。


    ——那是八年前他在慈恩寺門前,再次遇到謝雲的時候。


    宿命循環往複,回到再次開始的那一點,然而故事的主角卻已從他換成了另一個人。


    “當時我說,若是相見即算有緣,那這天下有緣的人就多了,不見也罷。結果你就急了,說:‘你是隱天青,而我是正印,你見了我,怎麽能不拜?’


    謝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帶著專注的鼓勵,望著她問:“當時我怎麽回答你的?


    楊妙容久久沒有回答,視線倏而渙散,倏而聚焦。


    鬆林中空氣仿佛被緊繃住了,北衙禁軍個個持弓在手,卻又不敢輕易動作,場麵如同凝固般僵持。


    忽然林苑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戴至德、張文瓘等東宮派係重臣匆匆而至,帶著更多侍衛圍了上來。


    好不容易有些安靜下來的楊妙容被那聲響所刺激,又有些焦躁不安起來,幾次想回頭去看。謝雲不失時機地喚了句:“妙容?


    ——謝雲的聲音天生就低沉富有磁性,雖然通常十分堅定冷凝,但柔和下來的時候就極其的動人心弦。楊妙容**片刻,視線終於又轉向了他,隻聽謝雲重複問:“當時我怎麽回答你的,還記得嗎?


    “……楊妙容幹裂出血的嘴唇闔動了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說,雖然我這輩子從不信什麽氏族什麽正印,但看在你是個小姑娘的份上,還是下車去見一見吧。謝雲停了停,微笑道:“這一見,就讓你從西北跟到長安了。


    楊妙容眉宇間的戾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恍惚。


    “你不想被束縛在家裏重複祖祖輩輩千篇一律的生活,想見識萬國來朝的長安,還想去煙花三月的東都洛陽看看。但你在塵世間其實也不開心,這畢竟不是我們的地方。這其實……並不是我們應該在的地方。


    最後一句話已近乎於耳語,謝雲抬起手,楊妙容下意識避讓了一下,但他的指尖還是輕輕從她臉頰劃了過去。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不該讓你跟上來的。謝雲聲音裏有一點悲哀,輕輕地問:“我把你送回涼州去,好嗎?


    楊妙容囁嚅片刻,緩緩鬆開手,一步步退後。


    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謝雲,似乎終於從噩夢中蘇醒,神智慢慢在那雙眸底閃現:


    “謝……雲……


    就在這個時候,包圍圈外戴至德疾步而至,平地爆發出厲吼:“聖上口諭,東宮太子重傷,現立刻絞殺凶龍,欽此——


    東宮侍衛軍齊刷刷搭起弓箭,謝雲猝然回頭:“不要!


    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箭矢如暴雨般傾盆而下,原本已安靜俯在地麵上的白龍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了青龍幻影的束縛,不顧一切向人群衝去。


    而楊妙容在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下仰頭爆發出咆哮,繼而箭步衝向離自己最近的謝雲,那架勢竟然瞬間又陷入了剛才的狠絕和凶悍!


    龍淵在清嘯中鏘然出鞘,單超閃電般縱身擋在了謝雲身前,頭也不回怒道:“快走!


    ——噗呲。


    鮮血衝天而起,所有混亂突然終結,猶如瞬間被凍在了原地。


    一截箭尖從楊妙容後心紮入,前胸透出,快得讓她甚至來不及有所反應。


    謝雲平生第一次眼底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錯愕和難以置信,他整個人僵住了,全身劇烈發抖,甚至連邁出一步都做不到。


    楊妙容看著他,最後一刻,眼中滿溢出了透明清澈的淚水,順著曾經清秀的臉頰滾滾而下。


    ——然而她嘴角流出鮮血,已經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撲通一聲,她的身體頹然倒地,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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