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映照在連綿沙丘上,反射出大片大片奪目的光。


    這一行數百人的駝隊已經在沙漠中跋涉數天,沿交河走向原莎車境內,一路向東而去。因為掛上了安西都護府的赤紅將旗,且護衛隊全副武裝,因此行程風平浪靜,並沒有被交河一帶猖獗的沙漠馬賊所騷擾。


    單超坐在駱駝上,眯起眼睛,從沙丘頂端俯視遠處的地形,既而吹了個長長的、尖利的呼哨。


    不遠處駝隊緩緩停下,副將上前抱了抱拳:“將軍?


    “全軍紮營。單超撥轉駱駝,道:“準備過夜。


    護衛隊很快在岩山背陰的避風口紮下營帳,生火做飯。炊煙在完全無風的大漠中筆直上升,遠處落日金紅,將大片沙地渲染成汪洋金水,形成了極其壯觀的盛景。


    單超坐在沙丘上,就著酒壺喝了一大口,又啃了半塊夾著羊肉的胡餅。


    “將軍,身後有人笑吟吟道。


    單超轉頭瞥去,莎達麗公主裹著鮮豔的織金披風,眼底滿是笑意:“我還以為將軍滴酒不沾呢。


    “……


    單超回過頭,簡單道:“沙漠夜間滴水成冰,烈酒可以禦寒。


    身側悉悉索索,是莎達麗公主走上前,從數步之遙撿了塊岩石坐下了。


    “將軍似乎對沙漠非常熟悉?


    “……


    “我看將軍一路上對尋找水源、辨別方向都非常熟練,食物也吃得慣,難道以前曾經在沙漠中生活過?


    單超漠然不語,半晌才“嗯了一聲。


    莎達麗似乎對這種漫不經心的冷漠早有準備,笑著轉變了話題:


    “那天在帥帳裏將軍抓住的那個刺客,我阿爸已經審問過了,確實是吐蕃乞骨力帳下的死士,原本打算在唐廷的地界刺殺我阿爸,阻止於闐國與大唐交好……


    她眼角瞥了瞥單超:“幸虧這番詭計沒有得逞,說起來我還沒向將軍道謝呢,都是您出手相助,才救了我阿爸的命。


    胡餅中的羊肉剛出鍋時還能忍受,放涼就十分腥膻了。但單超似乎對味道毫不在意,很快風卷殘雲一掃而光,拍拍手上的殘渣,說:“不用謝。


    莎達麗話沒落地,單超站起身,準備走下沙丘。


    “哎!莎達麗高聲道:“將軍!


    單超腳步頓了頓。


    “我聽人說了,為何你不願護送我和阿爸上京?


    這話問得直截了當且毫無預兆,單超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久久沒有說話。


    不遠處副將端著一碗米粥從營地裏走來,抬頭望見這邊情形,下意識就止住了步伐:


    “將軍……


    “公主想多了。單超回頭盯著莎達麗黑寶石般明亮的眼睛,淡淡道:“末將並非不願護送國王殿下,而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視線越過莎達麗公主,似乎望見了什麽,瞳孔微微縮緊。


    莎達麗不明就裏,回頭一看,隻見連綿沙丘和石灘之後,遠處正騰起一片塵煙,似乎正有一陣風向這邊急速刮來。


    “帶公主下去!收營,備戰!單超疾步衝下沙丘,厲聲吼道:“——馬賊來了!


    馬賊?


    莎達麗還沒反應過來,隻見副將啪一聲摔了粥碗,風一樣衝過來抓起她就往營地裏奔。帳篷裏、鍋爐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飯的將士,不管正在幹什麽,此刻都像裝了彈簧似的同時一躍而起,刀劍兵戈之聲不斷,所有人瞬間就跨上了戰馬和駱駝,團團圍住了營地。


    於闐國王鑽出帳篷,快步走到單超的戰馬邊:“將軍,現在的情況——


    “讓你的人回去。


    於闐王焦急問:“將軍是否需要幫忙?於闐子弟雖然不多,但也精通馬術弓箭,若是需要的話……


    鏗鏘一聲長劍出鞘,寒光橫在於闐王身前,劍身明晃晃映照出了他劇變的神情。


    “非我騎兵一律回營!單超冷冷道:“無論聽到任何聲響都不能出來,違者生死自負!——去!


    莎達麗尖叫道:“阿爸!


    於闐王顫抖後退,但仍強自鎮定,很快被於闐侍衛搶上前送回了帳篷。


    奔馳聲由遠而近,很快地麵微微晃動,甚至連桌案上銀杯裏的葡萄酒都濺出了幾滴。


    侍女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緊緊拉住莎達麗公主的手,個個麵色蒼白如雪。莎達麗強行挺直腰背,剛想安慰她們幾句,突然隻聽羊皮厚氈外傳來一聲隱約的“鏘!,緊接著有人放聲慘叫,重物撲通摔下了馬!


    “啊啊啊啊——!侍女失聲驚叫:“殺人了,殺人了!


    莎達麗一把捂住侍女的嘴:“別出聲!


    震蕩地動山搖,喊殺聲聲不斷,激戰瞬間就拉開了序幕。莎達麗公主心髒咚咚直跳,想令自己鎮靜下來,但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抖,甚至連嘴唇都在發顫,隻能聽見兵器撞擊駭人的亮響和慘叫聲混雜在一起,不斷從四麵八方傳來。


    羊皮帳篷就像被圍繞在驚濤駭浪中的孤島,不知下一道浪頭從何處打來,隨時有可能被一波強過一波的巨浪顛覆。


    莎達麗突然想起什麽,踉蹌起身撲到床榻邊,顫抖著手打開梳妝匣,從底層摸出把鑲嵌寶石的短刀緊緊握在手裏。那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給了她一絲勇氣,但她剛轉過頭,就隻聽人聲驟然逼近,緊接著帳篷門一掀,一個全身皮甲的馬賊衝了進來!


    “啊啊啊啊!


    侍女驚慌起身逃竄,現場登時亂成了一鍋粥。馬賊砍刀上還滴著血,殺氣騰騰地環顧一圈後,目光鎖定了手中有刀的莎達麗公主,一個箭步就奔了過來!


    莎達麗嚇傻了,她知道自己應該反抗,最不濟也該逃,但麵對血腥滿麵的刀鋒時,似乎所有思維能力都瞬間被抽走了,連動都動不了。


    侍女恐怖的驚叫響起:“公主——!


    嗖!


    馬賊已經衝到莎達麗麵前,就在腳步落地的那一瞬間,一道流星般炫目的寒芒飛入帳中,瞬間貫穿了馬賊的後心!


    噗呲一聲血花飛濺,莎達麗眼睜睜看著馬賊前胸冒出一截箭尖,緊接著晃了晃,無力地摔了下去。


    “啊啊啊——!


    “公主,公主!


    帳篷裏尖叫四起,侍女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滿地都是被撞翻的桌案擺設。莎達麗整個人幾乎僵了,驚駭的目光離開腳下尚自冒血的屍體,轉向帳門外——隻見遠處戰馬上,單超收回了放箭那一瞬間的姿勢,漠然轉過了身。


    刀光箭雨和震天喊殺聲中,他就像是一尊守護神,堅不可摧,所向披靡。


    馬賊的攻勢很快被訓練有素的將士壓製住,繼而被迫撤後,退向了沙漠深處。


    但單超沒有遵循窮寇莫追這句話,而是下令全軍追擊,務必將所有馬賊絞殺殆盡——他知道沙漠中一切都離不開弱肉強食這個原則,隻有將膽敢來進犯的馬賊全部殺光,才能震懾一路上其他蠢蠢欲動的宵小之徒,令他們知道害怕。


    戰場很快推向遠處,營地中隻留下了滿地的馬賊屍首和被砍翻的戰馬,濃烈的血腥撲鼻而來。


    莎達麗鼓起勇氣,從帳篷中探出身,向遠方張望了下。


    “公、公主……侍女戰戰兢兢地追過來,卻不敢出帳篷,躲在門裏小聲叫道:“快回來吧公主,單將軍說了,不、不能出去……


    “馬賊已經被打跑了!莎達麗低聲嗬斥:“別出聲驚動阿爸,噓!


    侍女不敢作聲,莎達麗眼珠轉了一圈,終於某種突然升起的渴望化作了勇氣,讓她捏緊了手中的刀柄。


    莎達麗跑去帳篷後,果然看見有戰馬拴在那裏,便上去砍斷了韁繩,熟練地爬上馬,喝道:“駕!


    從營地向外,廝殺一路向沙漠深處蜿蜒,沿途不時可見或身首分離、或中箭喪命的馬賊屍體。莎達麗的馬速風馳電掣,約莫半頓飯工夫後,終於猛一勒馬韁,停在了沙漠中的岩山之側。


    隻見不遠處遍地是血,將整片黃沙染成了血紅。騎兵在空地上圍成一圈,人群中除了被剖腹的馬匹和零散的屍首,還豎著五六根木柱。


    每根木柱上都反綁著一個馬賊。


    單超提著長劍,翻身下馬。


    莎達麗意識到了什麽,瞳孔急速放大,猛地捂住了嘴!


    馬賊也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麽,有的拚命掙紮扭動,有的歇斯底裏吼叫,還有的用最惡毒最下流的詛咒尖利叫罵;但不論他們作何表現,單超俊美的麵孔都毫無一絲波動,仿佛被冰冷生硬的麵具隔開了,窺不見內心的任何情緒。


    他手起劍落,喀嚓!


    第一個馬賊的頭顱衝天而起又滾落在地,嘴巴兀自開合了幾下,才凝固了表情。


    第二個馬賊尖聲大吼,但很快同樣人頭落地,斷腔中爆出飛濺的血花。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到最後一個時,那馬賊早已嚇得尿了褲襠,隻見單超猛地揮手橫砍,雪光一閃而過,竟將那人從左脖頸到右大腿完全劈成了兩半!


    “——啊!


    一聲驚叫傳來,騎兵們紛紛回頭,隻見不遠處山岩邊,莎達麗抱頭猛蹲了下去,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


    單超一甩劍鋒,鮮血刷地灑在沙地上,劃出了一道長達丈餘的弧度。


    隨即他收劍回鞘,穿過人群走上前,站在了莎達麗麵前。


    “公主,單超冷冷道。


    莎達麗半晌才漸漸止住哆嗦,勉強抬起頭來,控製著不去看不遠處屍橫遍地的慘像:“……你、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把他……


    單超身影逆光,那站立的姿態挺拔凜冽,猶如出鞘的利刀立在萬頃黃沙之上,很久後才低沉緩慢地回答:


    “那個人砍傷了我的士兵。


    莎達麗一愣,隻見他轉身道:“收兵。護送公主回營。


    莎達麗衝動地上前兩步,但沒來得及說什麽,騎兵們已經紛紛撥馬列隊,準備回去了。


    黑馬不耐煩地刨著蹄子等在木柱邊,單超走向自己的戰馬,中途卻腳步一頓——他好像突然瞥見了什麽,調轉步伐向不遠處的一處岩石走去。


    莎達麗眼睜睜地盯著他看,就看見他徑自來到岩石前,半跪下身,石頭夾縫中赫然有一叢淺白單瓣、碧綠為蕊的小花。


    莎達麗簡直都愣了,隻見單超摘了幾朵花下來,伸手在懷裏摸了摸,似乎想找個東西來裝。但這身細鎧顯然不會有地方放花兒,他的動作就停住了,一時有點遲疑。


    這麽刹那間的工夫,莎達麗公主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念頭,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從腰上解下了一隻裝香料的玻璃瓶:“……喏。


    單超凝視片刻,接過了瓶子:“謝謝。


    他打開瓶塞,毫不憐惜地把裏麵的昂貴香料倒了,用滿是刀繭的、沾滿了血的手指,小心翼翼把花塞了進去,蓋好瓶塞揣進了懷裏。


    莎達麗公主猶豫良久,忍不住問:“這是什麽花?


    “月下顏。單超道,“隻在沙漠開花,一般生長在漠北。風幹後香氣持久,泡茶喝了能安神。


    莎達麗微微怔住。


    “我不想回京是自己的原因,跟國王殿下和你無關。


    單超站起身,莎達麗慌忙叫住他:“——哎!


    “……


    “你想把這花……難道是送給……送給心上人嗎?


    這次單超沉默了很久,久到莎達麗以為自己不會再得到回答了。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才突然聽他短暫地笑了下,那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自嘲:


    “不,不送了。自己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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