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龍韜開玉帳,千裏鼉鼓疊金鉦。


    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


    八年後。


    西域,交河。


    兵帳順紅岩山脈駐紮,無數戰馬在沙河畔漫步飲水,放眼望去蜿蜒不絕。正是黃昏鳴金結束操練時,營地裏士兵來去、井然有序,腳步揚起的塵土在餘暉下反射出霧蒙蒙的金光。


    羊皮毛氈被掀開,一個極為高挑的男子邊將短匕插|入後腰,一邊大步走出營帳。


    他不像普通士兵一樣穿著鎧甲,上身隻穿一件薄薄的汗衫,隨步伐露出身形悍利的背和長腿。手上隨便抓一把長劍,皮鞘被破布包裹,隻在手柄上露出一圈因為常年不清洗而變得灰黃的白鮫皮。


    沿途歸營的士兵經過,紛紛站住敬禮。


    男子一言不發,點了點頭,向主帥大帳走去。


    帥帳。


    仆役撤下殘席,又上了一桌酒食點心。客席上一個全身金銀、慈眉善目的胖老頭兒撫掌笑道:“這可是天|朝聞名遐邇的‘玉酥山’?蕭大人實在不必如此麻煩,小王不過是……


    “殿下言過了。蕭嗣業摸摸胡須,笑道:“殿下率於闐軍擊敗吐蕃,又決定帶公主入朝覲見、歸順大唐,乃是千秋萬代的功業,何須對在下客氣?


    於闐王與身側戴著麵紗的公主對視一眼,笑了起來:“請、請!


    又是酒過三巡,於闐王放下木筷,長長地歎了口氣:


    “可惜雖暫時擊敗吐蕃,卻非長久之計。這些年來安西四鎮幾易其主,無數吐蕃奸細混在交河一帶,其形貌與當地民眾無異,早已無法分辨……


    “殿下怕入朝覲見的路上遭襲?蕭嗣業問。


    於闐王坦然道:“不怕大人笑話,紅岩山一戰中本國精銳幾乎全滅,幸得天|朝派鐵騎搭救,才得以保住最終的勝利。如今國內兵員奇缺,若是要確保小王前往長安一路上安全的話,起碼得把國內大半軍隊帶去,但如此一來……


    蕭嗣業失笑:“殿下怕國內兵力空虛,再次被吐蕃趁虛而入?


    於闐王認真點了點頭,唏噓道:“小國弱民!沒辦法呐!——


    於闐王伏闍雄胖乎乎的,全身紅藍寶石、翠綠貓眼、金銀項圈戴了無數,一動起來就叮叮當當,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煞是有趣。


    所幸於闐公主身材苗條婀娜、眉目明豔動人,長得完全不像她父親,否則肯定會變成大悲劇——不光是她自己的,更是李唐皇室的。


    於闐王帶公主覲見八成是為了和親,而和親人選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蕭嗣業瞧瞧公主,心裏為太子鬆了口氣,笑道:“安全問題殿下不必擔心。聖上得知殿下願意舉國歸順,心內十分欣慰,特意頒下聖旨,指派了軍中猛將親自護送殿下及公主一路進京……


    於闐王道:“敢問是哪位將軍?緊接著想起了什麽,眼前一亮:“小王還沒來得及向蕭大人道謝呢!那天紅岩山穀飛馬來救的年輕將軍,數百步外拉弓而至,於千軍萬馬中一箭貫穿了吐蕃大將乞骨力的頭!當場全軍呼聲雷動……


    門外傳來一個簡短低沉的男聲:


    “蕭帥。


    蕭嗣業眉開眼笑,起身道:“來了!還不快進來?


    帳門一挑,餘暉斜入。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利落的側影裹著塞外的風沙和寒氣,走進了帥帳。


    於闐國王原本笑眯眯的,此刻眼神卻瞬間變了。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這張臉。


    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在紅岩山穀血流漂櫓的戰場上。於闐王駕率五萬大軍親征,將敵軍大營的輜重糧草一把火燒光,衝天烈焰中吐蕃軍隊被迫南撤,正當於闐勝利在望時,乞骨力率援軍殺到,以八萬人包圍了戰場。


    當時於闐已拚殺至僅剩一萬,騎兵不足三千,而對方是兵強馬壯的八萬吐蕃精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於闐王真以為自己要滅國了——安西四鎮對吐蕃的高壓高稅統治不滿已久,早就心向大唐,而吐蕃不會放過這個徹底覆滅他們的機會。


    更兼乞骨力有個最臭名昭著的特點,西域諸國皆知:殺降。


    戰也是死,投降也是死,於闐王心一橫,下令用強弩把火石火油運上戰場,準備焚燒整座紅岩山,跟吐蕃大軍同歸於盡。彼時全軍響徹悲歌,將士將不計其數的火油拋向山穀,正當要一把火點燃時,遠處喊殺震天,打起了赤紅的“單字將旗。


    “唐軍……


    “是唐軍!


    “安西都護府的援軍到了——!


    於闐王甩開意欲攙扶的侍衛,勉強登高一望。隻見一騎紅塵脫眾而出,於山巔飛馳而下,戰戟所向無人可擋,如同在千軍萬馬中活生生殺出了一道衝天血浪!


    吐蕃大將乞骨力高聲怒吼,正要撥馬上前親自迎戰,卻隻見那年輕將領反手一刺,鋼鐵長戟將他身後一名吐蕃騎兵從頭頂貫穿,緊接著棄戟不用,反手取下了身後的巨弓。


    接下來的一幕深深印在戰場上所有人腦中,至今不可磨滅。


    那將領拉弓、搭箭,鐵弦繃緊如明月,百丈之遙如天塹。呼嘯的風聲、燃燒的烈焰、高速奔馳顛簸的戰馬都化作無形,世界在那一瞬間靜止。


    金剛箭如流星破空,旋轉著飛越戰場。


    乞骨力的手保留著拔刀的動作,下一刻,箭矢從咽喉而入,氣勁之劇甚至撕裂了脖頸,將整個頭顱帶起飛衝了出去!


    整座戰場倏然死寂,緊接著,數萬人的咆哮和吼叫直衝九霄,化作可怕的聲波向四麵八方而去!


    那將領勒馬而立,拔劍出鞘,背對從四麵八方殺到的己方精銳鐵騎,喝道:


    “——殺!


    紅岩山穀一戰,於闐國在僅剩一萬人馬的情況下,和安西都護府增派的一萬援軍會合,陣前輕取敵將人頭,又乘著士氣結成騎兵鐵索陣,利用地形大破吐蕃八萬,滿山滿穀盡是人屍。


    於闐絕地反擊,把吐蕃從家園境內趕了出去,整個西域的戰局終於徹底倒向了大唐。


    戰後於闐國王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找唐軍帶兵的將領。然而當他找到河岸邊的時候,隻見那年輕男子側對著他,盤腿坐在水中一塊岩石上,衝殺時迸濺在單衣上的血跡還沒洗,反襯得側臉神情格外冷漠,正聚精會神地用短匕削一塊木頭。


    於闐王此時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刹那間隻有一個念頭:好英俊的後生!


    “何事?


    於闐王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忙道:“今日將軍救援之恩,本王與鄙國上下沒齒難忘,因此特意前來感謝。眼下戰局並未完全了結,他日待本王大宴慶功時,請將軍務必賞光……


    年輕將領起身,輕輕縱躍便從河中落到岸邊,一邊將木頭揣進兜裏,一邊向遠處的營地走去,聲音平淡毫無波瀾:


    “不謝。


    於闐王被毫不留情地打斷,登時有些發怔。


    待他反應過來時,卻見那將領已經在河對岸走遠了。


    ·


    從那天後,於闐國王忙於收拾戰局、安撫民眾,再沒時間去打聽這位將軍。然而他並沒有把那個十萬兵馬中直取大將頭顱的年輕殺神忘了,這次登門拜訪蕭嗣業時便存了有意打聽的念頭,隻是沒想到,話還來不及出口,便在這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麵。


    “末將見過……


    蕭嗣業雙手扶住,嗔怪道:“如何這麽晚才到?快過來拜見,這位是於闐國王伏闍雄殿下,這位是莎達麗公主,即將啟程向東覲見當今聖上……


    年輕將領轉過身,對於闐國王及公主抱了抱拳,淡淡道:“見過殿下。


    他頷首時,因為角度的關係,眉宇向上橫斜如劍鋒,眼底又幽深森寒,仿佛見不著底的深淵,連一絲光芒都反射不進去,令人心底下意識地生出一股寒意。


    莎達麗公主擱在桌沿上的手指震了震,在她父親耳邊輕聲道:“阿爸,你看這人的眼睛,怎麽這麽……


    這麽冷,於闐王心道。


    ——是因為殺過很多人。


    但他沒有答女兒的話,隻抬手按住她,滿麵笑容站起身:“久仰、久仰!本王與將軍緣慳一麵,今日終於得以相見,真是榮幸至極!——敢問蕭大人,這位小將軍如何稱呼?


    蕭嗣業欣然道:


    “殿下過獎了。他姓單,單名一個超字,正是這次要帶兵護送殿下和公主東去長安的人——來人,單將軍還沒用飯,全羊席再上一桌來。


    兩方互相廝見安坐,夥夫親自提了烤全羊的鐵架進來切肉,又有人上來倒酒,卻被單超抬手擋住了,道:“冷水即可。


    於闐王笑問:“單將軍不飲酒?


    單超擺手示意不飲,繼而轉向首座上的蕭嗣業:“蕭帥剛才說護送國王殿下去長安,是什麽意思?


    蕭嗣業“嗯了一聲道:“你有所不知,殿下仰慕當今聖上文治武功,決定攜公主入朝覲見,舉國歸順……


    仗打完了,下一步自然是要重建國家。而被高壓統治了數年之久的安西四鎮此刻是再沒一個銅子兒了,要在虎視眈眈的吐蕃麵前求得一線生機,自然就要投向地大物博、富得流油的大唐。


    因此於闐王一刻都沒耽誤,戰爭結束就麻利地向天|朝遞交了歸順國書;聖上見之龍心大悅,也麻利地批準了,聖旨令此戰功勳最大的新秀將領單超親自出馬,一方麵護送於闐國王入朝,另一方麵也回京接受嘉獎,論功行賞。


    對於這個安排蕭嗣業表示很滿意:單超是他的心腹愛將,得到升遷是好事。


    於闐王也很滿意,原因更不用多說了。


    出乎意料的是,單超聽完原委,沉默片刻後起身道:“請蕭帥恕罪。


    蕭嗣業問:“怎麽?


    “末將軍務在身,不便回京,以後再封賞也是一樣的。請蕭帥另派他人吧。


    蕭嗣業的第一反應是聽錯了,緊接著臉色就沉了下來:“你說什麽?


    “……


    “聖旨豈容違抗,你瘋了不成?這是叫你上京去行賞,又不是受刑,有什麽好推辭的!


    “……


    蕭嗣業大手一揮:“不用說了,明日你就把軍務交代下去,收拾收拾準備啟程!就這麽決定了!


    “蕭帥,單超終於開口道,目光平淡沉定,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在其中留下痕跡:


    “——末將不能受命,請恕罪。


    蕭嗣業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酒嗆死。


    單超微微欠身致禮,向帳篷外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剛才那進來切羊腿的夥夫退後半步,離開單超空了的桌案,轉向於闐王。


    蕭嗣業在首座上驚天動地咳嗽,侍從趕緊上前端茶遞水;於闐王坐在下麵,正尋思著出聲挽留單超,視線餘光瞥見夥夫往自己來了,也沒仔細看清,就隨便揮了揮手:“下去,本王不用——


    在誰也沒看到的那一刻,夥夫眼底閃過厲光,繼而快步上前。


    於闐王本能一頓,緊接著寒光閃過,夥夫竟抓起剔骨刀向他刺了過來!


    莎達麗公主尖叫:“啊——


    砰!


    於闐王下意識抓起東西一擋,尖刀將他手中瓷盤撞得粉碎;


    夥夫抓住於闐王的手,第二刀向其麵門刺下;


    與此同時,單超回頭,眉心一蹙。


    就在剔骨刀尖離於闐王驚恐的麵孔隻差數寸距離時,一把短匕打著旋呼嘯而來,瞬間隻聽——噗呲!


    短匕深深釘入夥夫後肩,匕尖透體而出,血花爆起飛濺。


    緊接著,夥夫手中剔骨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單將軍!


    這一聲是莎達麗公主失聲叫出的,隻見單超麵沉如水,收回投擲匕首的手,身形之快簡直是原地消失又瞬間出現,單手鎖住負隅頑抗的夥夫,喝道:“來人!


    帳門外腳步紛遝而至,士兵衝進來,登時駭得麵孔煞白。


    於闐王踉蹌起身,桌案碗筷摔了一地,莎達麗公主護著她父王立刻退進了帳篷角落。蕭嗣業拍案站起,麵孔還殘留著嗆到氣管的潮紅,指著夥夫厲聲喝問:“你是什麽人?!


    公主尖聲怒道:“蕭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於闐王高聲製止:“莎達麗!


    帥帳中頓時劍拔弩張,所有人都心中雪亮:


    若是於闐國王在大唐主帥帳中被刺,那就不止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了,其嚴重性之大,足以動搖整個西域尚未完全安定的局勢。


    這刺客到底是什麽人?!


    夥夫的臉詭異地一扭,似乎從齒縫裏舔了什麽下來,就要往喉嚨裏吞。


    “——不好,他要服毒!


    蕭嗣業話音未落,單超鐵鉗般的手掐住夥夫的咽喉,看似簡簡單單實則極有技巧地一捏,夥夫登時嗆咳出聲,一枚發紅的藥丸噴到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刺客不甘心地掙紮,被單超隨手扔給士兵去押著,上前撿起□□一打量。


    “——吐蕃人。單超淡淡道,在所有焦灼的視線聚焦中上前,把□□放在警惕的莎達麗公主麵前:


    “吐蕃王宮秘製毒|藥赤琉璃,你可以根據這個去查。


    說罷他轉身,竟是再也不發一言,徑自走出了帥帳。


    沙河畔,蒼野暮色四合,大雁成行掠過天穹,戰馬嘶鳴著向遠處的營地奔去。


    年輕將領獨自坐在亂石灘上,身披細鎧,背負長劍,端詳著手中未成形的木雕。


    許久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蕭嗣業的聲音響起,和藹道:“——單超。


    單超收起木雕,蕭嗣業走來撩起一側衣裾,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蹲在他身側,說:“那個刺客的審訊結果出來了,是吐蕃人,戰場上被你一箭穿顱的乞骨力手下。他潛入營帳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了,這次為了報仇才……


    他一麵說,單超一麵頷首不語,片刻後蕭嗣業長長歎了口氣:


    “去一趟長安吧,單超。聖旨是天皇天後一齊批印的,敷衍不得,這等好事你為何就不肯去呢?


    單超盤腿而坐,一手摩挲著七星龍淵劍鞘上堅硬的鯊鮫皮紋理,鮮明深刻的五官被籠罩在逆光陰影裏。


    蕭嗣業打量他片刻,試探道:“你是不是……顧忌著京城中的什麽人?


    單超手指一頓。


    蕭嗣業隱約猜到了什麽:“……因為北衙禁軍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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