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嘯,黃沙漫天。


    少年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地上爬起來了。


    嚴重脫水讓他頭暈目眩,膝蓋、手掌血肉模糊,腳底被炙熱的沙礫磨出了大塊血泡。前方一望無際的沙丘翻滾著滔滔熱浪,更遠處地平線上,風暴正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大漠中心席卷而來。


    “師父……”少年踉蹌向前,發出沙啞的嘶喊。


    “等等我,等等我……師父!”


    咚的一聲悶響,少年再次摔倒在地,劇痛幾乎讓他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愈刮愈烈,一個人影終於從前方走來,停在了他身前。


    “……師父……”少年竭力發出卑微的哀求:“別丟下我,求求你,師父……”


    那身影逆著光,看不清麵孔,隱約隻見削瘦挺拔的身形裹在粗白麻布披風裏,半晌終於開口道:


    “誰是你師父。”


    ——那聲音竟然還很年輕,帶著一絲熟悉的,淡漠又漫不經心的隨意。


    少年絕望搖頭,發出幼狼被逼到絕境般痛苦瀕死的喘息,最後一次掙紮著向那身影伸出手。


    然而下一刻他血跡斑斑的手被一腳踩在地上,劇痛閃電般襲來,少年慘叫失聲,緊接著對麵那人拔劍出鞘,鏗鏘一聲,劍鋒貼著少年的臉重重插|進了沙地!


    “啊!”


    少年痛呼戛然而止,旋即隻見那人俯下身,光影終於勾勒出一張秀美如女子般,俊俏得無可挑剔的臉。


    少年嘶啞道:“師父……”


    那人卻豎起食指,以一個簡單的噤聲動作打斷了他,隨即一寸寸旋轉劍刃,直至森寒劍鋒上映出少年混著血淚狼狽不堪的麵孔。


    “晉人言,鬥牛星宿常有紫氣,乃雙劍之意上徹於天,一名太阿,一名龍淵……”


    那人拔劍出沙,指向腳下的少年,烈日下隻見他嘴角竟勾起一絲嘲弄般的笑意: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龍淵。”


    少年眼瞳陡然緊縮,下一刻隻見劍鋒當空刺來,入骨殺氣直至麵門,不禁失聲驚呼:“啊——”


    “——啊!”


    單超翻身坐起,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繃緊的肌肉才漸漸放鬆下來。


    月光穿過木窗,映出他赤|裸精悍的後背和被汗浸透的短發,投在禪房青灰色的地麵上。周遭一片靜謐,夏末時節一長一短的蟲鳴正伴隨著淙淙流水從佛堂後院傳來;除此之外夜深人靜,再無其他聲響。


    又做了那個夢。


    單超喘息著轉頭一看,果然靠在榻邊的龍淵劍正嗡嗡顫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掙脫劍鞘。


    從兩年前單超來到慈恩寺起,他就經常做類似這樣的夢。夢中他身處邊塞大漠,和一個經常看不清麵孔卻被他叫做師父的年輕人生活在一起,有時習武,有時捕獵,有時在漫天黃沙中牽著駱駝長途跋涉;而其中重複最多次的,是他跪伏在那年輕人腳下,苦苦哀求卻無濟於事,最終被一劍當頭刺來的場景。


    年輕人是誰?


    單超不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他的記憶從兩年前滿身是血倒在慈恩寺後門口,被智圓法師救助並收為弟子開始。後來智圓法師說,僧人們發現他時,他滿身黃沙、血肉模糊,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白鮫皮鞘的寶劍。


    ——七星龍淵。


    而在那之前的所有往事都化成了破碎的片段,猶如詛咒般出沒在每個深夜,循環往複永無盡頭。


    單超長長出了口氣,伸手按住龍淵,片刻後長劍淒鳴終於在他寬厚有力的掌中漸漸平息。


    此刻窗外月朗星稀、夜色深重,而單超已睡意全無,索性便披上黑布僧袍,信步推門走出了禪房。僻靜的小道被花木掩映,一路通向月色中巍峨的佛堂;更遠處長安各坊早已關閉,長街上傳來打更嘹遠的鳴響。


    夜空中北鬥星正如龍淵劍身上的七星序列,發出淡淡的微茫。


    單超閉上眼睛,那光芒在他腦海中漸漸化作黃沙烈日、雪白鋒刃,以及那一抹少女般溫柔又殘忍的笑意。


    ——夢中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


    與此同時,長安城,中書侍郎府。


    絕色歌姬一曲舞畢,傾伏於地,長長的水袖如層層花瓣緩緩落下,周遭頓時響起掌聲:“好!”


    雖然已近三更,筵席上卻還珍饈美酒觥籌交錯,滿樹綢緞紮成的花鳥在燈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而那盈盈起身的歌姬就如同花園中最嬌豔、最柔美的牡丹。


    中書侍郎於仲寧含笑起身,示意侍女將自己麵前的一盅美酒送給歌姬,然後轉向筵席首座,滿麵笑道:“謝統領——此女小名綠腰,乃是我族人收下的幹女兒,雖然從小相貌粗陋,好歹也習過幾天舞樂。”


    說罷他一頓,隻見首席上那年輕人仍舊淡淡笑著,似乎神色並無不悅,心下便鬆了鬆:


    “此女一向仰慕謝統領年少英名,才自告奮勇獻技於前。若能稍微入您法眼的話,我今日便作主,令她獻上手中這杯埋了十八年的女兒紅——不知您可願賞她這個臉麵呢?”


    席上眾人撫掌哄笑,場麵一時更加熱鬧。


    首席上那年輕人似乎也覺得很有趣,悠然道:“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難得。”


    他的聲音很好聽,在這麽喧鬧的環境裏,竟有種穿透而來、直扣心弦的韻味。


    綠腰神色一動,隻聽他又道:“抬頭。”


    綠腰緩緩抬頭。


    她心中本該千頭萬緒,然而那一瞬間的最直觀的感想卻是:好俊。


    傳言中三頭六臂青麵獠牙的大內禁衛統領謝雲,同眾人想象的,竟然完全是兩個樣子。


    他一身繡銀邊錦袍,腰束玉帶腳踏白靴,雖懶洋洋斜倚在案後,卻仍能看出腰身挺拔、肩寬腿長,行止風度翩翩,與筵席上其他官兒大有不同。


    唯一和傳言相符的是他臉上果然戴著一張雕刻精美的銀質麵具,遮住了包括眉眼在內的大半張麵容。然而就算這樣,那鼻端下一張線條優美、笑意和煦的薄唇,和白皙修長的麵頸,也令人不自覺從心底油然升起無限的好感。


    綠腰心中微沉。她向來知道自己有多美貌,那美貌對她而言就如同將軍背上的弓、大俠手中的劍,無往不利所向披靡,是她達成一切目的的利器。


    然而眼下她突然對今晚謀算好、計劃好的一切,都不太確定了。


    在看到那笑容的瞬間,一股不安不知從何而來,攫住了她的心髒。


    “這姑娘果然絕色。”


    謝雲似乎毫無覺察,還轉頭對於仲寧讚了一句,後者忙道哪裏哪裏,能入統領法眼是這丫頭的福氣。兩人來往了數句,謝雲又轉向綠腰,這次隨意一招手道:“——過來。”


    短短兩個字聽不出任何曖昧或狎昵,甚至連一點兒對女人的動心都沒有。仔細聽的話,聲調似乎還十分的隨便。


    綠腰咬了咬唇,端著酒盞起身向前,內心卻刹那間翻滾無數遍,終於下定了決心。


    從水榭走上筵席途中要邁三步台階,第一步時她蓮步輕錯,原本就薄如蟬翼的輕紗從肩上滑落,露出從脖頸到肩背大片雪白的肌膚;第二步時她金釵搖散,如雲烏發披下,顯得整個人在燈火中燦然發光;第三步她停在謝雲麵前,在周遭賓客或讚歎或羨慕的聲響中深深俯身,蔥綠抹胸織金舞裙,越發襯出玲瓏有致一痕雪脯。


    她的眼睛看著謝雲,嫵媚、挑逗而大膽:


    “奴家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請大人賞光,滿飲奴家此杯罷!”


    謝雲麵具後的雙眼似乎很感興趣地盯著她,片刻後那張漂亮的唇角上,笑意微微加深了。


    他伸手接過夜光杯——那隻手也是頎長、削瘦而白皙的,骨節因為練武的緣故稍微凸出,但不妨礙其形態的優雅好看;同時那手還非常彬彬有禮,從她青蔥玉掌中接過酒盞時動作舒緩放鬆,指尖卻沒觸及她半點肌膚。


    那雙年輕優美的手,怎麽也看不出和“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有任何一點點聯係。


    “女兒紅,”謝雲仔細端詳那名貴夜光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卻沒有任何要飲下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堂下於仲寧和綠腰等人微微變了的顏色,突然側頭吩咐身後手下:


    “拿銀針來。”


    綠腰神情劇變。


    她目光瞥向於仲寧,隻見他幾不可見地一點頭——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隻得圖窮匕見。


    綠腰心一橫,從懷中抽出短匕,厲聲喝道:“納命來!”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轉瞬之間,話音尚未落地,刀光直刺胸口,鋒刃竟閃著淬過劇毒的幽藍!


    那一刻沒人能反應過來,連謝雲身後的手下都來不及有所動作。千鈞一發之際,刀尖已至衣襟,隻需前進半分便可輕易刺入體內——然而就在這時一切都凝固了。


    謝雲三指捏在綠腰如玉的皓腕上,看上去是那麽放鬆,甚至連一絲兒勁都不帶。


    緊接著,綠腰隻覺對方內力如山洪暴發鋪天蓋地,她腦中一炸,口角鮮血驟噴,整個人當空倒飛出去丈餘!


    哐當!


    綠腰轟然摔倒,生生撞翻了數張小幾,杯盤碗筷頓時掀翻一地!


    “怎麽了怎麽了?”“刺客!”“啊啊啊來人,來人!”


    滿席賓客張惶四起,於仲寧一咬牙,當機立斷指著綠腰大喝:“此女竟出手傷人!來人!抓住她!”


    早已有所準備的家丁當即從後堂湧出,個個手持木棍,一股腦就向綠腰衝去。這顯見是奔著殺人滅口而去的了,然而混亂間沒人能察覺或阻止;正當衝在最前的家丁高高舉起木棍就要打下去時,另一邊首席上,謝雲卻隨便將夜光杯裏的毒酒一潑——那動作也是不疾不徐的,隨即掀了自己身上的白緞披風,順手一擲。


    披風呼嘯作聲,越過眾人,氣勁極度霸道強橫,所觸者無一不被推得連連退後,前麵幾個家丁連棍棒都失手扔在了地上。


    緊接著披風當頭而下,落在狼狽不堪的綠腰身上,正正好將她摔倒時衣不蔽體的身子一遮。


    席間瞬間靜寂,隻聽謝雲身後手下拔刀出鞘,怒喝:“來人!”


    水榭周圍腳步亂響,旋即四麵門窗撞開,十數侍衛刀槍森嚴,轉眼就將筵席團團圍了個水泄不通。


    筵席上所有人大驚失色,有膽小的甚至腳一軟就跪了下去。於仲寧這時已知道大事不好,但他不愧是太|子黨中堅人物,還能勉強保持鎮定:“安靜!稍安勿躁!謝統領無事吧?快快將貴客扶下去歇息,將此女抓起來……”


    謝雲卻含笑打斷了他:“於大人莫急。”


    他從案後站起身,繞過筵席,眾目睽睽之中走下玉階,停在了綠腰身前。


    滿場氣氛緊繃,唯有各人慌張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隻聽謝雲高高在上問:“你為何要殺我?”


    綠腰斷斷續續咳出一口血,含恨道:“便是要殺你,得有什麽理由?我最恨你這等欺淩弱小的無恥之徒——”


    謝雲淡然道:“胡說。”


    那聲調中的不屑猶如鋼針紮了在她心上。


    “你……”綠腰十指痙攣,恨恨地抓撓地麵,半晌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你這奸臣還問為什麽?!武後掌權牝雞司晨,正是有你這等奸臣為虎作倀,在朝野間迫害了多少忠良!我家原本滿門忠烈——”


    這就差不多清楚了。


    謝雲舉步向外走去,頭也不回道:“把她押下去審問同黨,小心別讓她尋死。封鎖於府,不準任何人進出,待我明日稟報皇後再作搜查。”


    身後侍衛齊聲喝道:“是!”


    於仲寧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哆哆嗦嗦癱倒在地,仿佛瞬間衰老了十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


    謝雲大步出府,門外燈火通明,整座府邸早已被大內鐵衛嚴嚴實實包圍住。幾個心腹侍衛守在車邊候著,見他出來,其中一個立刻將手中的錦盒遞上前:“統領,得手了。”


    那錦盒約手掌大小,織金繡銀十分精致,邊角上燙著一個小小的“劉”字——是大戶人家在貴重家私上烙下的印記。謝雲打開瞥了一眼,隻見裏麵是朵通體潔白的異花,盒蓋剛開便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奇香。


    侍衛低聲道:“便是此花號稱能解百毒,存亡續斷頗有奇效。劉家將它藏在密室裏,我與幾個兄弟潛進去……”


    謝雲抬手令他收聲,隨即收起錦盒,一言不發地踏上了馬車。


    此時已逾三更,長安城早已宵禁,連內坊間都沒人了。各家各戶關門閉窗、萬籟俱寂,隻有一輪彎月映在青石板街上,反射出蒼冷的微光。


    馬蹄得得穿過街道,謝雲在車內雙目微閉,也不隻是假寐還是一個人默默思索著什麽。半晌馬車轉了個彎,突然他睜開眼睛問:“到哪裏了?”


    那侍衛馬鑫在車外道:“回統領,已過了中正街,前方便是慈恩寺了。”


    慈恩寺。


    謝雲挑起車簾,習慣性向外一瞥。


    突然他的動作頓住了。


    慈恩寺高大的山門在前方巍峨屹立,夜幕中雕梁畫棟紅漆木柱,七級台階一路通向寬闊的大街。台階下原本正坐著一名黑衣僧人,大概是見有馬車過來,便起身向山門內退回去。


    就在那一瞬間,兩人視線交錯。


    單超英挺的麵孔劃過微愕——而謝雲垂下目光,挑著車簾的指尖一落。


    馬車繼續吱呀向前,然而這次沒走幾步便猝然停住了。隻聽車前腳步躁動,似乎傳來微許爭執喧嘩聲,片刻後響起車夫慍怒的嗬斥:


    “什麽人!三更半夜為何擋道,還不速速退開?!”


    馬匹嘶鳴打破了夜幕,外麵有人爭執數聲,緊接著車窗外侍衛的腳步快速走近。馬鑫停在馬車外,貼在車簾後低聲問:“統領,前方有一僧人突然上來負劍攔馬,怎麽辦?”


    ——他沒有聽到的是,謝雲微微出了口氣。


    那聲音幾乎不聞,甫一離口便消散在了深夜長安靜寂的長街裏。


    車外聲響漸平,卻不是因為事態解決,而是雙方進入了更加嚴峻古怪的僵持,甚至在車內都能感覺到緊繃的氣氛——謝雲望著燭火跳躍下昏暗的光影,忽聽馬車前方響起一個吐字清晰、俊朗沉穩的男聲:


    “小僧法名信超,深夜偶遇閣下,恍惚麵熟如故人一般。”


    “相遇即是有緣,不知閣下能否賞光下車一敘?”


    這話說得實在、實在太膽大了。幾個大內侍衛頓時怒意盈麵,馬鑫剛要出口將這不知死活的出家人揮退,便隻聽車內傳來謝雲悠然的聲音:


    “信超……”


    二字一出,周遭侍衛麵色肅然,連不遠處立在大路中間的單超都心中一凜。


    “我朝律令,行路相隱,凡僧道路遇五品以上官員必須需回避,否則重罪。”


    謝雲望著前方緊閉的車門,語調間似乎帶著一絲非常平緩甚至柔和的笑意:


    “——和尚,你可知我是誰,便敢說與我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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