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梅線,平分了夏日庭院與秋色。


    葉紅魚靜靜站立,臉色愈發蒼白,眼眸裏卻多了些鮮活的晶瑩之意,烏黑的道髻被震散,垂落在肩頭。


    寧缺抬起手臂,抹掉唇角滲出的鮮血。


    兩個人沒有分開生死,甚至連勝負都沒有分出。


    寧缺的臉上卻滿是笑容,即便是唇角被袖角擦長的那道血漬,仿佛都在跟著大笑,因為他很滿意這場戰鬥的結果。


    他沒有用浩然氣擬成的昊天神輝,也沒有拔刀,隻是用符術便讓葉紅魚動用了本命道魚,這點足以令他驕傲。


    更關鍵的是,從在荒原雪崖上看到道癡的那一刻開始,這個昊天道門的修道天才,便是他心中最深的陰影、最想追逐的目標,他一直以為自己距離對方還很遠,然而今天卻能與對方戰成平手。


    從渭城那個不會修行隻會冥想,隻會在冥想裏做日夢的少年軍卒,到現在能夠與傳說中的道癡分庭抗禮的書院入世者,寧缺一路走來看似順風順水,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當中蘊藏著多少艱難與汗水血水。


    在這一刻,他不用去思考道癡受傷墮境的事實,他覺得自己理所應當覺得驕傲,他這時候隻想驕傲。


    然而葉紅魚並不想讓他驕傲下去,看著地麵麵無表情說道:“你的進步確實很快,甚至比裁決司情報上進步的更快,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不過這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因為你連我的全力都無法逼出來。”


    寧缺根本沒有被她這句話打擊,興奮地不停揮舞著拳頭,全然不管胸腹間的那道血腥微甜意,聲音微沙說道:“你不適合學陳皮皮,鬥嘴有什麽意思。”


    葉紅魚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他。


    烏黑的秀發從她右肩滑落,很自然地垂成筆直的一束,就像是平滑落下的瀑布,看似柔軟,實際上蘊藏著很大的力量。


    她的神情寧靜,雙眉平直堅毅,目光凜冽。


    寧缺神情驟然一凜,緩緩催動念力,體內那滴晶瑩欲滴的浩然氣凝露開始旋轉起來,向著身體每一處輸送著力量。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要不要再接我一劍?”


    寧缺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請。”


    葉紅魚解開青色道袍的領口,露出那片白皙的肌膚。


    寧缺微微一怔。


    在天棄山脈裏,他最開始看見葉紅魚時,她便是一個穿著紅色短裙,裸著筆直雙腿,美麗誘人的少女,那時候的她,從來不吝於展現自己的美麗,然而他相信她也絕對不屑於用自己的美麗當作武器。


    那她為什麽這時候要解開道袍的衣領?


    葉紅魚接下來的動作,更是令寧缺感到震驚無語。


    她把手從領口處向下伸去,隨著手的探入,單薄的青色道袍被崩的更緊,少女胸前的曲線畢露,美麗而令人心動,心驚動魄。


    她從褻衣裏取出一張小紙片。


    小紙片很小,約兩根手指粗細長短,邊緣隱隱可見墨線,不知是被雨水還是少女汗水打濕,墨線有些模糊。


    寧缺看著她指間薄薄的小紙片,仿佛能聞到上麵的微暖體息。


    “這是……劍?”


    葉紅魚平靜說道:“這是我此生所修最強的一劍。”


    寧缺神情漸肅,說道:“我想看看。”


    葉紅魚兩指夾著小紙片,往前一送。


    她此時站在梅線那端,與寧缺之間隔著數丈的距離,然而就是這樣輕描淡寫一伸手,指間的紙片仿佛真的到了寧缺的眼前。


    寧缺看懂了葉紅魚往前送紙片的動作是凜冽到極點的拔劍動作。


    接著他清晰地看到了紙片邊緣的墨線。


    然後他看到了一柄鋒利到了極點、強大到了極點的劍。


    那把劍沒有外在真實的形狀。


    隻有無窮無盡、仿佛大江大河自天上來的恐怖劍意。


    那道劍意驕傲地橫亙在庭院裏,停留在碎梅之上,安靜在葉紅魚的手中,噴薄刺向寧缺的眉眼,以無形之意凝成有形之傷。


    寧缺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體內的浩然氣驟然狂暴運轉起來,然而那把劍來的太快,那道劍意來的太陡,劍勢完全無視時間的區隔,瞬間籠罩住他全身,在他做出反應這前直接劈到了他的身上!


    那片紙劍劍意凝成的劍勢,並沒有實際鋒利的劍身,如濁浪濤濤直接拍了過去,劍勢蘊藏的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他劈離地麵,像隻墮鳥般慘然向後疾掠,最終重重撞到別居院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新刷的牆灰簌簌然落下,露出裏麵的青磚。


    寧缺箕坐在牆下,噗的一聲噴出血來,牆灰落的他滿頭滿臉都是,被血水一衝,在衣襟上流出道道溝壑,看上去慘不忍睹。


    他艱難地抬手抹了抹胸前的血水,看著院子那頭葉紅魚細細手指間拈著的那個薄紙片,眼眸裏滿是驚恐神色:“這是……什麽劍?”


    葉紅魚沒有告訴他。


    寧缺自然不知道,她指間拈著的那片指間,便是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將自己半生劍道所得盡數凝於粗劣笨拙筆墨間的一道劍意。


    舉世公認,道癡的修道天賦驚豔絕世,但她冥思苦悟了這麽多天,依然沒能完全悟透這把薄薄的紙劍,不過哪怕隻悟透了其中的些許,纖指隨意而出,便能讓洞玄上境的陳八尺裂眼而盲,又哪裏是寧缺能夠抵抗的?


    葉紅魚走過那道梅屑組成的線條,對著牆角的寧缺微微點頭,說道:“謝謝。”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回到了客房。


    寧缺扶著牆壁艱難地站了起來,看著緊閉的房門,若有所思,他這時候已經能夠確定,葉紅魚的秘密便是那把小紙劍,之所以會對自己說聲謝謝,大概是先前那刻,她這些天的苦修終於借由今日一戰有了些進展。


    隻是他想不明白,葉紅魚的境界確實已經墮到了洞玄下境,但既然在褻衣裏藏著那片不知來曆的小紙劍,隻怕真實實力已經隱隱能夠站到知命境的門檻甚至更遠處,既然如此,為什麽信奉力量的西陵神殿裏還會有人要對付她?她隱瞞了實力?她隱瞞實力並且如此焦慮急切地想要獲得更大的力量,究竟是為了什麽?神殿裏有誰值得她花這般大的心力去對付?


    想到某種隱隱的可能性,寧缺早已忘了身上的傷痛,看著緊閉的房門震驚難言,心想道癡果然就是道癡,不止修為境界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想做的事情,原來也比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生猛。


    …………別居一戰後,寧缺和葉紅魚還共同參詳或者說戰鬥了很多次,這兩個修行界裏最擅長戰鬥的年輕人,在庭院裏戰在蓮田裏戰在柳蔭下戰在山崖間,越戰越覺得是在與世間的另一個自己戰鬥,戰的如醉如癡如狂。


    隻不過在後麵這些場戰鬥中,葉紅魚再也沒有用過那把薄薄的小紙劍,而寧缺卻再也沒有贏過她一場,好在所謂生死相搏終究隻是戰鬥之前自我施壓的借口,不然他即便有九條命也都會死透。


    沒有紙劍,寧缺居然還是勝不過道癡,而且連輸了這麽多場,如果換作一般人,大概早已會挫敗至麻木然後自暴自棄,但他卻絲毫沒有這種情緒,異常珍惜與道癡實戰的機會,並且從中不斷學習。


    寧缺很想再看看那把小紙劍,但他現在對葉紅魚的戰鬥中的道法變化更是敬佩,萬法皆通是很強大的事情,更強大的是葉紅魚選擇用何種道法應敵時的迅速和決然,似乎每當他起手之前她便已經猜到他會怎樣做。


    除了元十三箭沒有動作,寧缺在這些天的戰鬥中使盡了手段,甚至有一次把浩然氣擬成的昊天神輝都用了,卻依然輸的一塌糊塗。


    此時再回憶去年在大明湖畔的戰鬥,葉紅魚用湖水凝成的冰魚萬片化解元十三箭的畫麵,寧缺確定這與計算無關,而是她的本能反應,不由覺得愈發可怕,這種本能反應在戰鬥中完全可以和相同境界的敵人拉開整整一個層次。


    某個清晨,再輸一場的寧缺,看著柳蔭下的葉紅魚,終於再也無法控製心中的困惑,問道:“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在這些天的戰鬥裏,葉紅魚也有很多收獲,身體變得健康了不少,對那把紙劍的明悟也再次取得了進展。


    而且她再次確認了一個事實,寧缺不是她所遇見過境界最高的對手,卻是她所遇見的最難纏的對手,這個男人不像普通的修行者那樣,隻會用飛劍符紙愚蠢的擊來擊去,而是會真正的戰鬥。


    因為確認了這個事實,所以她順便確認在書院二層樓弟子當中,寧缺要排進必殺名單的前三名,隻在大先生和二先生之後。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她不介意寧缺現在變得更加強大,因為她有足夠的信心,所以她決定教寧缺一些事情。


    “你知道什麽叫知命嗎?”


    柳蔭覆著少女微顯紅潤、回複美麗神采的容顏,一片清涼,連帶著她沒有一絲情緒的問話,也變得清涼怡人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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