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璘的帥府,其實隻不過是內東關裏的一座兩進小院,又住了很多心腹死衛,非常擁擠,鳳璘隻占了一個套間,前廳議事後房起居。月箏到來的一頓飯吃得非常沉重,一屋子沒人敢喘大氣,當然不排除多數人急於看好戲而激動得屏息凝神。月箏扮作親兵,鳳璘極其配合地默許了這個角色,太配合了,簡直一絲不苟。負責起居的親隨阿熊入廳擺飯,把月箏的碗筷擺在鳳璘旁邊,被他冷冷一瞧,頓時汗透脊背,身子一矮,乖覺順從地把“小原”親兵的碗筷撂在王爺腿邊的凳子上。阿熊是個憨厚人,想了想,體貼地從角落裏搬出一張矮凳,放在凳子邊。


    月箏愁眉苦臉,剛才進城時不還挺高興的嘛,月闕和她得意洋洋地說起石塊事件,鳳璘也笑容滿麵,怎麽這會兒又變天了?震北元帥用眼神淡淡一點,小原親兵立刻識相地竄過來,一蹲身坐在和腳踏差不多高的小凳上,很規矩地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等待開飯。沒辦法啊,人在帥府,絕對要低頭,鳳璘鐵心送她回去的話,她也沒轍,現在她還沒到敢和他打滾哭鬧的親密程度。不過……她極力鎮定,不讓自己露出詭異的笑容,隻要她留下來,很快就可以了。


    容子期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笑眯眯地親自來給小原親兵撥飯,相比之下衛皓就善良多了,繃著嘴角的笑意表情還算正常。月箏心裏重重地憎恨了一下容子期,暗下決心以後要多多成全香蘭對衛皓的企圖。容子期盛好了飯,請示地看了眼鳳璘,鳳璘的眼睛在桌麵上一掃,容子期心領神會地每個菜都給小原親兵撥一點兒。充作她飯桌的凳子隻有鳳璘膝蓋那麽高,容子期彎腰撥菜給她,怎麽看都像在喂狗。


    一屋五人的等級是十分明顯的,大元帥和他大舅子算是主人,坐高桌圈椅,容子期和衛皓是心腹愛將,在側旁的茶幾上擺了飯菜算是陪吃,小原親兵……地位真和愛犬差不多。不用妄自菲薄,還有慘的,小蘭親兵連進屋的資格都沒有,在門外蹲著等主人上司吃完了才輪到她。


    席間沒人說話,就連月闕都極其難得地吃得很優雅。月箏低頭埋在自己的碗裏,看都不去看一眼那個因為她才當上元帥大舅子的無恥之人,她太知道了,他不吭聲是怕自己一說話就要爆笑出來,大喜若悲。


    陣前艱苦,鳳璘也隻有四個菜,味道平平,想來是軍中廚役的手筆,月箏有點兒心疼,回頭給他開小灶,食材差點不要緊至少製作精心。男人們吃得都很快,月箏剛扒拉了半碗,容子期已經叫阿熊和香蘭進來收拾了,月箏總覺得該死的容子期是暗暗期待她早點兒遭到鳳璘的教訓,才急不可待地吩咐撤桌。


    房間裏很快就剩下大元帥和小親兵,衛皓最後一個走出去,皺眉猶豫了一下,回身關上了房門。月箏的眼角跳了跳,這不是欲蓋彌彰嗎,帥廳關什麽門啊!


    鳳璘已經起身坐到書案後的正座上去了,月箏一時沒想好自己該怎麽辦,於是還縮著坐在板凳上,一副衰樣。鳳璘握著書冊,眼角掃了掃她,看她蔫頭耷腦的樣子,墨染的黑眸不由泛起一絲笑意,口氣卻還是威嚴清淡的,“你太任性妄為了。”


    終於開始了,月箏決定積極認錯,罵不還口。


    “既然你已經來了,外麵兵荒馬亂送你回去也令人懸心,留下來也罷,隻是不許走出這帥府前後。”他還不了解她麽,搞不好前腳派人送她回去後腳又跟在送的人後麵回來了,還不如關在帥府裏省心。


    雖然是責怪她的話,她聽著怎麽心裏甜絲絲的呢?月箏抬頭看他,不自知地微微而笑。他原本皺眉瞪她,她突然向他粲然一笑,他的心就好像被什麽抓了一下,不自然地避開了目光。“你去後房吧,就要開始議事了。”


    月箏看著他別向一邊的側臉,真好看哪,這時候顯得睫毛尤其濃密彎翹。她突然勇敢了起來,站起身走過去從椅子後摟住了他的脖項,整個人撲在椅背上,下巴堪堪地落在他的頸窩,“鳳璘,我想你了。”經過那樣的激越,她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厚了,說出這樣的話竟然非常自然,也不覺得害臊。


    倒是被她箍在椅子裏的鳳璘有點兒赧然地僵直了身體,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聲,“去吧。”他催促,語氣失去往日的淡漠,這讓她非常開心,至少她的熱情表白對他還是很有影響的。心情大好地走到後房,她覺得突然找到和他相處的正確方式,其實他和小時候一樣,在感情方麵很被動,需要她主動出擊。


    帥廳的後房擺設也很簡單,沒有一樣多餘的物件,天已經墨黑,月箏一邊聽鳳璘在前廳說話,一邊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把換洗衣服放進櫃櫥,當她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並排摞疊在一起,她突然感到非常幸福,竟然傻傻地看著衣服笑起來。


    “我就不信混不進去!”月闕突然拔高了聲音,嚇了月箏一跳,不由留心細聽前廳的對話。


    “現在孝坪城隻準出不準進,我派了幾個人去,都失敗了。”衛皓的聲音有些無奈。


    “真是出鬼了,自己的封地,自己的國家,還進不去城了!”月闕說著還拍桌子,“幹脆,端了薑含彥的老巢!我就納悶了,他怎麽就對孫皇後那麽忠心,都不懼生死了!難道年輕時有一腿啊?!”


    原本是月闕泄憤胡說,卻惹來鳳璘譏嘲一笑,“他就是皇後娘娘的遠房表哥,算是青梅竹馬吧,現在孫家外戚揚威朝野,偏偏這個薑含彥死守在孝坪城五年多……”


    鳳璘沒繼續說下去,意思卻已經很明白了。月闕嗤了一聲,“沒想到老薑頭兒還是個癡心人,能在孝坪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呆五年,幫孫娘娘把你看得牢牢的,生怕你投敵叛國。”


    鳳璘笑了笑,孫皇後隻怕是日夜盼著他投敵叛國呢。


    容子期笑著反駁月闕的話,“孝坪如今囤了千石糧食,哪還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不是還不知真假嘛!你說說,老薑頭兒一個小城的守備,囤積那麽多糧食,他想幹嗎?賣到猛邑去啊?我就不信這消息,八成是百姓誤傳的。”月闕不服。


    容子期賣關子地笑了笑,“這你就不懂了,太子新選的兩個良娣裏就有一個是薑含彥的女兒,孫娘娘這麽看重薑家,肯定不是小時候那點兒少女情懷。”


    月闕又不服地嗤了一聲。


    容子期繼續說:“孝坪這個地方,緊鄰內東關,又有山巒庇護,天然就是個囤積戰備的寶地。皇後娘娘讓她絕對信得過的人死死把住這裏,為的就是將來有一天……必須和咱們王爺兵戎相見的時候,有個強力後援。不得不說,孝坪城的老薑頭兒一直是咱們後背的匕。有了這樣的背景,孝坪城裏能偷偷藏了千石糧食也不足為奇了,再說,孝坪的賦稅和供給向來是不用北疆王府過問的,這恐怕就是孫娘娘為了瞞天過海布下的迷局。端了孝坪居然痛快,也得劃算才行,不然白和孫娘娘翻一次臉。”


    月闕嘿嘿一笑,“看來鳳珣的老丈人個個都不是善碴,相比之下……鳳璘你的老丈人就差遠了。”


    月箏在後房翻了個白眼,有這麽說自己爹爹的嗎!


    “孝坪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鳳璘淡淡地笑著說,“你趕快回京,按照咱們事先計劃好的辦。猛邑的二皇子想來不過十日就會到達,我們的時間不多,務必要讓援軍前來。”


    月闕自信滿滿地拍胸脯,“別的不敢說,蒙人行騙我絕對可以以假亂真。保管讓皇上得知你日夜孤軍作戰,身中劇毒命懸一線!讓皇上也知道一下孫娘娘的私心!”


    月闕要回京?


    月箏十分意外,想想也就明白了,肯定是鳳璘派他回去演苦情戲,讓皇上向彭陽斌施壓。


    “你先別走,去見見月箏,看她有什麽話要帶給嶽父嶽母。”鳳璘囑咐月闕,月箏聽見了,心裏驟然一暖,這樣的時刻,他還能顧慮到她思念父母。


    月闕走進後室,鳳璘卻沒跟進來,想是給兄妹倆私談的空間。


    “你都聽見了吧?”他問。


    月箏點頭,攤開紙筆寫家書給父母。


    月闕在椅子裏坐下來,剛才還一臉的缺心少肺的笑容都慢慢沉寂,望著窗外的夜色滿腹心思的樣子。


    月箏搖著紙張,讓墨跡快幹,瞟了眼哥哥,有點兒意外,“怎麽了?”


    月闕凝神聽了聽前廳的動靜,還走出去確認了一下,鳳璘確實不在。


    “妹,鳳璘……”他皺眉,“恐怕真有奪嫡之意。”


    月箏搖晃紙張的手停了停,卻也不是很驚訝,鳳璘的野心……她也並非毫無所覺,明明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卻偏偏在帝後麵前故意好色疏忽,那麽驕傲,卻能坦然表露自己的窘迫,還有王府後院的秘密……她再猜不到他想的是什麽,那真是傻子了。


    “你都知道?他對你說起過?”月闕端詳著妹妹的神色,不太確定,在他看來鳳璘絕對不會把心事對月箏透露分毫。


    這話正觸月箏的痛處,鳳璘什麽話都不對她講,“我不用知道!無論他做什麽,我都支持他!”她倔地一橫眼。


    “可是……鳳珣……”月闕的眼睛暗下來,鳳珣也是他們的朋友,他做不到像月箏那樣,幾乎盲目地支持。


    月箏神色平靜地把信放入信封,“哥,對我來說,這根本沒有選擇。我也……”忽略心裏對鳳珣的愧疚,“不覺得鳳璘錯了。他隻不過在拿回他本該得到的。”


    月闕沉默地看著妹妹,似憐憫又似戲謔,這個傻姑娘……


    “哥,皇後娘娘這樣嫉恨鳳璘,他日鳳珣登位,鳳璘和我即使躲避在北疆這樣的荒僻之地,恐怕也難逃一死。”月箏目光閃動,像在說服哥哥,更是在說服自己。


    “月箏。”月闕打斷了她的自圓其說,她不需要任何解釋,鳳璘的意願就是她理由。這樣平靜看著自己的哥哥,月箏也感到陌生而局促,故意嘿嘿笑了笑看向別處,“一路順風吧。”


    月闕笑了下,站起身接過妹妹手中的信,“希望他對你,有如你對他。如果他做到這一點,我也可以完全地支持他。”


    月箏覺得自己的眼眶酸痛了一下,不想哭,她挑起眉頭,“哥,你突然說了人話,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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