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兄妹和太子鳳珣忙得滿頭是汗,“觀景閣”已經大致修建完畢,修葺禦花園圍牆的磚被太監們不辭勞苦地一趟趟運到湖邊,這麽座用磚塊胡搭亂建徒有四壁的“小屋”,在太液池的角灣處十分礙眼,綠柳拂堤、蓮葉生涼的景致被破壞得相當徹底。


    牆壁即使搭建完成也像是斷壁殘垣,月闕用泥手撫著下巴認真思索,“用什麽當棚頂好呢?”


    月箏水靈靈的大眼睛眨了眨,小髒手一抬,指著那排皇後的愛柳,“就用柳枝吧,透氣還透亮。”


    “好!”太子殿下爽快答應,大步跨過去,哢嚓就撅下一枝,太監宮女頓時就淚流滿麵地跪下幾個,哀呼道:“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我折得是柳枝,也不是你們的脖子,嚎什麽?”鳳珣不屑地瞥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威嚴地訓斥道。手裏也沒閑著,哢哢又掰下幾大枝。旁邊的原少爺也熱情洋溢地跑過來幫手,頓時一地殘花敗柳。


    負責看樹的太監宮女抖如篩糠,淚如雨下,頻頻叩。這幾個活祖宗怎麽今天就想起到這兒玩呢?!皇後已下旨意請誥命們來賞花觀柳,這角灣是必遊之地。再這麽下去,誥命們今日怕隻能欣賞些殘樹禿枝了!皇後素來愛柳,這排柳更是專門請了花匠精心養護,如今糟蹋成這副模樣,太子殿下頂多挨些訓斥,做奴才的搞不好就要皮開肉綻哪!


    “快搭,然後就請鳳璘和絲雨來做客。”月箏悶悶地說。她個子矮,磚壁壘得高,往上覆蓋柳枝的活兒顯然幫不上手。月箏皺著眉,不怎麽高興地看著矮堤下的鳳璘和絲雨。絲雨不喜歡這種“搭建”遊戲,在花圃邊揀落下的花瓣,用小臼搗汁做“香水”。鳳璘原本也和他們一起搭房子,玩了一會兒就跑下去幫絲雨收集花瓣,有香味的花瓣揀光了,他幹脆折下鮮花,一片片扯散放入絲雨手中的小石臼裏。


    月箏愣愣地瞧著麵貌極為俊美的錦衣少年在和煦陽光裏把五彩繽紛的花瓣輕柔地從漸露豔色的少女頭上紛紛揚揚灑下,微風把花瓣吹散,落在少女烏亮的髻上,精致的衣裙邊。少女抬頭向少年微笑,少年長睫低垂,淺笑俯看著她,那明亮的眸子在致密的羽翼下隱隱約約出熠熠光華。


    月箏隻是覺得絲雨在鳳璘身邊的景象非常合襯,卻無心細看她的容顏。在鳳璘的光芒下,一切美麗都失去色彩。從那天開始,月箏迷戀上鳳璘微眯著眼,長睫低垂的樣子,若問十歲的她怎麽形容這樣的俊美,不學無術的原小姐會說:妖怪。


    悻悻回望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七扭八歪的一個類似豬圈的建築,再看看人家那邊兒的意境,月箏頓時覺得自己與絲雨相比,一隻是鳳凰一隻是……她決不承認自己像野生野長的麻雀。


    “真難看。”她挑剔地看著剛才還為之自豪的“小屋”,皺眉喃喃。


    沾了滿手柳樹汁的鳳珣一攤雙手,唯命是從地問:“你說怎麽辦?”


    月箏從絲雨那裏受到啟,女孩子愛花愛草什麽的顯得別有……別有……她形容不出來,隻是覺得女孩像絲雨那樣很討人喜歡,至少鳳璘很喜歡。“我們用花瓣裝飾一下吧。”她出了主意還是不高興,覺得畢竟是抄襲了絲雨的創意。


    “怎麽裝飾?”太子鳳珣一向很順從比他小了幾歲的月箏。


    原小姐情緒不高,隨意地指了指開得正好的一池芙蕖,“用別的花瓣太小,就用蓮花的吧,夠漂亮,夠省事。”


    又有幾個宮人慘白著臉著跪倒,苦苦哀求說:“太子殿下高抬貴手,皇後娘娘今日還要遊湖賞花呀……”


    太液池邊一片愁雲慘霧,滿地的樹葉敗枝更顯得血雨腥風。


    一向手快的原公子就近拔下一朵盛放的白蓮,粗魯地扯下幾片花瓣用力捏出汁液,黏糊糊往磚頭壘的歪牆上貼,“粘不住啊。”原公子犯愁,太子也緊皺眉頭想不出主意。負責看護荷花的宮人們頓時覺得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眼巴巴地看著原小姐,隻求這個小祖宗千萬別再出幺蛾子了。


    原小姐難得斯文地歎氣撫額,“說你們什麽好呢?池邊水淺,有的是泥巴,挖點上來抹在磚牆上不就能黏住花瓣了嘛!”


    “呃——”一聲倒噎,管事宮女暈厥過去。周圍的宮人全圍上來呼喊悲啼。


    原少爺十分驚訝,捅了捅鳳珣,“好像有人死了。”


    太子殿下看都沒看,“死就死了吧,自會有人收拾。月箏,我們用什麽挖泥啊?”


    足智多謀的原小姐思索了一會兒,“你們也看見過那個東西吧?長長的棍子頭綁著一個舀勺,我覺得挺合用。”


    太子殿下剛想吩咐去找,這回連香公公也哭了,“殿下,那個……那個是……清理茅廁用的。”


    “這是鬧什麽呢?”尖細的喝問,帶著別樣的威嚴,有點兒陰狠,立刻就震住哀呼吵鬧的宮人們。宮女太監當著十二三歲的太子,哀苦和懇求多少都帶了些遷就稚童的誇張。在秋總管麵前,驚怕和恐懼可就真多了,尤其他身後還跟著皇上和皇後。


    剛才還一鍋粥一樣的局麵,頓時變成靜寂的驚恐,齊聲請安都帶著顫音。


    皇上和皇後隻帶著貼身的奴才,想來是一時興起沿湖閑聊散步。


    皇後瞧著一地的斷柳,不悅地皺起眉,“珣兒,你又淘氣!”


    鳳璘和杜絲雨也趕來問安,皇後娘娘瞧著這對兒眉目如畫,相映生輝的小人兒,再瞧瞧滿身泥汙,懵懂頑皮的兒子,近乎無奈的焦急驟然作。鳳珣和鳳璘的年歲漸長,無論是背景勢力還是朝堂輿論越來越傾向於不利於鳳珣的一邊,這種日漸積累的焦灼,像壓在她心口不斷增重的大石,讓她寢食難安。


    偏偏鳳珣心性晚成,又心直口快,她這個做母後的不好直接說出中意杜家威勢,希望他多接近絲雨,生怕他一時犯倔,吵嚷出來,因小失大。


    “珣兒,你貴為儲君,怎麽整日遊手好閑,不思進取?你都多大了?還做這樣幼稚的遊戲!”皇後娘娘的不悅添了很多說不出口的怨怒,訓斥兒子的嚴厲顯得有些小題大做。


    母後如此疾言厲色讓鳳珣很是意外,偷眼瞥著滿地狼藉,垂下頭顯出愧疚之意。


    向來和藹的皇後娘娘這麽冷聲說話,原家兄妹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在太子身後,看來折了柳枝十分觸皇後娘娘的黴頭。


    皇上倒還是一副好心情,不以為然地回向皇後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動怒。“男兒家想有個自己的屋宅,也是理所當然的,朕小的時候也喜歡在禦花園裏搭小屋小院,珣兒這點兒很像朕。”


    鳳珣一聽父皇和顏悅色地說起小時候也有此愛好,頓時樂了。皇後也因為這句“像朕”而平複了些許肝火,苦笑了一下,瞪了兒子一眼終是不再責罵。


    鳳珣躲過一場風暴心情大好,笑嘻嘻地瞧著月箏說:“當年漢武帝要修金屋裝阿嬌,我可簡樸多啦……”


    “又胡說!”皇後娘娘飛快地開口打斷他說出要蓋房子給月箏住的話,厲色瞪了他一眼,嚇得鳳珣一愣。


    皇上當然聽出意思,微微一笑,細細看了月箏兩眼。


    皇後被皇上這別有用意的端詳惹得心煩意亂,她一生最怨恨的就是雖貴為皇後,母家卻極其平常。這幾年她苦心提攜,無奈娘家幾個兄弟不堪大用,成不了氣候。鳳珣的婚事便顯得尤為重要,原家的女孩雖然樣貌出眾,家世卻對鳳珣毫無臂助,絕非她如意人選。


    “鳳璘也到了赴藩就任的年紀,可曾想過要娶什麽樣的王妃啊?”皇後娘娘這話問得突兀,說出口也覺得太露痕跡,頗為尷尬地輕笑了兩聲。


    皇上聞言,不動聲色地挑了下嘴角,皇後的顧忌他當然心知肚明,此刻也隻能順水推舟地看向鳳璘,略帶戲謔之意,仿佛料準鳳璘會說出什麽令大人覺得有趣的言語來。


    鳳璘沒想到話風會一下子掃向自己,愣了一下,想說自己還沒想過,卻瞧見父皇殷殷相詢的眼神,不好輕率回答。“皇兒……”他頓了頓,淡然看了眼身邊已經紅了臉的絲雨,“想娶才貌俱佳,舉世無雙的女子。”


    皇上和皇後聽了,俱是一愣。


    皇後的臉色微微一變,為了掩飾不快,嘴角極其勉強地掛起一絲笑意。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隨口說想娶舉世無雙的女子,盡可當成戲言一笑了之,可偏偏這話戳在了她的心病上。鳳璘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或許正是多年來他背後的勢力苦苦籌劃追求的!他哪裏是要娶舉世無雙的女子,分明是他自己想當舉世無雙之人!


    皇上微蹙眉頭,隨即不動聲色地笑笑說:“也罷。”心裏卻暗歎了口氣,璘兒這句“舉世無雙”怕是要橫生枝節,平地起波。


    沒人再有興致說笑,氣氛顯得十分清冷,鳳璘看著父皇的臉色,也慢慢寒了眼神,舅舅早已囑咐過他,在皇後麵前一定要謹言慎行,今日他真是大意失口了。


    “請問!”小小的身子從太子身後跳了出來,月箏的表情十分認真,“怎麽樣才能算是才貌俱佳,舉世無雙?”她雙目熠熠,近乎固執地盯著鳳璘。剛才皇後娘娘問他想娶什麽樣的女子,她真怕他說出絲雨的名字!


    雖然“舉世無雙”讓她覺得實現起來難度很大,總比鳳璘直接說要娶絲雨強多了。


    鳳璘冷著臉,本無心回答她的問題,不說話又會使氣氛更加局促,便心不在焉地隨口說:“當然是精通琴棋書畫,能歌善舞,容顏絕麗。”


    月箏皺了會兒眉,默默記誦。


    原來,想當鳳璘的王妃,就要變成這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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