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春天來得很快。


    當行騁漸漸脫去厚羽絨服,再換掉薄夾克,慢慢地,穿上一件長袖衛衣,又換做了短袖,他偶爾拿起紅筆在日曆上畫一個圓圈,才反應過來,已經四月了。


    市裏才栽種下的黃花風鈴木開了滿街。


    學習進入倒計時衝刺階段,行騁每周跑醫院的次數沒那麽勤了,平時周一周五周日去三次,還沒進房間,就看到病床上的女人閉著眼在輸液,臉挨著枕頭,那下麵壓了一張寧璽的照片。


    那照片還是她托行騁要的,行騁沒有拒絕。


    行騁總是輕輕推開門進去,把帶來的東西放到床頭櫃,去檢查過輸液的管子,再叫醫生過來問問情況,這一來二去,時間久了,病房裏後來住了別的病人,都以為行騁是她兒子。


    偶爾有人誇讚,行騁垂著眼幫寧璽媽媽調試靠背的高度,明顯感覺女人肩膀一顫,行騁也不說話,隻是抿著嘴笑,說麻煩多幫著看一下。


    寧璽那邊兒的大姨也不是傻的,看行騁跑得這麽勤,問過好幾次,旁敲側擊:“小夥兒,你到底是寧璽他同學還是鐵哥們兒啊?”


    行騁不吭聲,寧璽媽媽在床上氣若遊絲,答:“是寧璽的弟弟。”


    大姨啞了,也不吭聲,古怪的眼神流連在這兩人之間,啃了口行騁送來的果子,扶著腰出去曬太陽了。


    偶爾行騁帶寧璽媽媽出去曬太陽,寧璽還會打視頻電話過來。


    行騁等他們母子倆相顧無言沉默之後,把攝像頭對準自己,走到一邊兒說:“哥,阿姨越來越嗜睡了。”


    “……”


    寧璽在那邊沒說話,一句謝謝都沒說。


    他覺得這兩個字,太輕太輕。


    後來的幾個周,行騁接連參加了好幾個籃球選拔賽,國內最有名的籃球聯賽還來選他們隊的苗子,一眼就瞅中了行騁,但由於行騁爸爸不允許兒子走職業,才給推拒了。


    家裏說的,考不上本科就乖乖待這裏讀專科都行,不可能走體育,那吃年輕飯,消耗身體。


    至於北京,能考上就去,聽天由命,自己成績,自己得把握好了。


    行騁天天翻著寧璽留給他的筆記本,成績有長進,字也越寫越好,漸漸有了些許筆鋒,考試也知道一撇一捺,不再跟著任眉胡亂畫一通,全篇滿江紅。


    他們校隊有幾個男生堅持不下去,讓家長給接回家了,這麽一算下來沒剩幾個人,越逼近考試,其實反而越來越冷靜,勝負局已定得差不多,不掙紮了。


    他訓練動作不當,弄傷了肘部,還好體檢已經過了,問題也不大,強忍著痛還是能繼續打。


    從小跌打損傷慣了,行騁就沒把這傷放在眼裏,平時都帶個護肘,必須要練的姿勢和定點一個都不能少。


    除去受傷的事兒,行騁最近心情好得很,場邊沒有女生來坐著都要扔個三分耍個帥,隊友一邊兒吹口哨一邊兒吼:“騁哥,最近走位風騷啊!”


    被喊到的人才管不著那麽多,臉上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被教練拿毛巾抽著邊跑邊吼回去:“怎麽著!哥高興!”


    “騷斷腿啊行騁!”打中鋒的男生接了控衛拋來的傳球,用掌心壓緊了,對準行騁的方向,一記快攻拋傳!


    “接球!”


    行騁平地躍起,球衣被風撩起來露出一截腹肌,從空中接了那顆衝擊力極大的球,雙臂用力托舉,再回勾著那球,瞄準了籃筐猛地砸扣進網!


    空接灌籃!


    “我靠!”


    “厲害啊騁哥!吊打nba!”


    板凳席又爆發出歡呼聲,毛巾礦泉水瓶扔了一地。


    行騁看著那幾個高二的小學弟滿臉興奮樣,不免有些得意,拿著濕巾擦擦臉上的汗,掩不住唇角勾起的笑。


    這他媽叫愛情的力量,小孩子懂什麽!


    五月清和,天朗覺炎。


    體考就在後天,而今天下午是最後一天訓練,行騁和任眉自告奮勇地留了下來。


    在要告別的時候,行騁忽然發現這個訓練場並不大,四周封閉著,快壓得他喘不過氣。


    很難想象,他在這麽一方小場子裏,捱過了那麽多日日夜夜,曾汗流浹背,也曾血肉模糊。


    曾呼吸急促……也曾溫柔繾綣。


    行騁看著場地邊兒零散在地上的廢舊腕帶,打壞了蛻皮的籃球,散架的打氣筒,飲水機邊扔著的幾張衛生紙。


    他和任眉一起,拖了外邊兒的藍色大垃圾桶進來,裝得滿滿的,把掃帚靠好在門邊兒,簸箕也放得整整齊齊。


    整片訓練場,連同校園裏的操場,小區裏的籃球場,構成了行騁的一整個,放肆奔跑的十八年。


    他站在訓練場的座位上,甚至和任眉一起朝高高的籃球架敬了個禮,再並肩一起出了訓練場,掏鑰匙鎖了鐵門,再把鑰匙還給保衛處的叔叔。


    告別的不僅僅是籃球場,還有他的汗水、勇敢與“莽撞”。


    體考的前一天晚上,寧璽推了好幾個事情,沒跟著室友一起去圖書館找資料,一個人跑到寢室陽台上,剛想摸根煙出來,才想起來他之前答應過行騁,要戒煙。


    行騁說,你抽煙很性感,味道也很好聞,但是對身體不好,可以慢慢來,每天減少一些,過不了多久,能忍得下來。


    說這話的時候,寧璽想起之前他第一次被行騁捉到抽煙的那次,想起自己手腕上的煙疤……


    他垂下眼,望著自己的指尖,想著行騁勸他戒煙時,捏著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吻。


    電話撥通了,行騁那邊過電的聲音還是嘈雜,寧璽聽得很費勁,兩個人便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一遍遍地重複,惹得寧璽笑了:“我說清楚了嗎?”


    行騁那邊喝著水在說:“你,讓,我,早,點,睡,覺。”


    “明天就考試了,還這麽浪。”他聽行騁還在外麵,忍不住數落了一句。


    那會兒的寧璽,還不知道行騁的手機就一老年機,非得跑到大街上才有信號。


    行騁穿著沒脫的球衣,晚上九十點,一步步地走在學校附近的那幾條小街,跟寧璽講他的籃球戰績,講這段時間參加的比賽,哪個區哪個校的人特別孫子,哪些打街球的一見著他就腿軟……


    寧璽愛聽他講事情,十句有八句不著調,但就是好玩兒,總會有有趣的點,吸引著寧璽去聽。


    行騁站在街角,看著五月的風拂過那些剛剛放學,蹬著自行車拚命往家裏趕的學弟學妹,抬手碰了碰樹梢枝頭,落了半手的明黃。


    “寧璽,”


    他拿著電話,嗓音壓得低低,明明是青陽般洪亮的少年聲線,卻有了股難得的深沉。


    “今年咱家門口換了黃花風鈴木,你會回來看嗎?”


    第二天體考遇上了好天氣,行騁也算是討了個好彩頭。


    他領隊來得早,身上裝備都帶齊了,得先去檢錄,然後參加考前教育。


    行騁往大廳內掃了一眼,所有體育生都被分了五個組,籃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田徑,行騁他們還是第一撥。


    丈量過了摸高,籃球項目順序並不複雜,行騁也練過好多遍,很輕鬆地就先完成了往返運球投籃、投籃,緊接著就是全場比賽。


    全場比賽他是熟的,天天實戰,場上也有其他區的人認出了他,個個如臨大敵,行騁反而輕鬆,手上綁了寧璽送的那隻護腕,開了醫護證明,進了場內。


    一切都連貫順利,行騁拿下快攻專打小前鋒,接連得了不少分,上半場還沒完,就已經是場上籃板和得分最高的人。


    他一邊跑動一邊回頭去看計分的裁判,嘴上咬緊繃帶,滿頭的汗,眼角都給汗糊住了,雙眼半闔,他總覺得觀眾席上一定坐了個寧璽。


    一個背後換手運球打出去,行騁火速配合陌生的考試隊友協防,籃下卡位幹撥,順利又拿下兩分!


    裁判哨聲響的那一刻,行騁低頭去親了一下他手上的護腕。


    他傷著的是手肘,規定了倘若考生輕傷隻能護具隻能帶一個入場,行騁沒猶豫,咬著牙跟教練說,報手腕傷。


    他心裏很清楚,在這種高強度你死我活的比賽之下,人的身體運動達到一定極限,細小傷病已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什麽能夠讓他堅持打完全場,並贏得這場勝利。


    下午是身體素質測試,立定跳遠過了就是一百米和八百米,行騁同樣的訓練做了許多,倒是不怯場。


    成都天氣熱得早,已有些考生堅持不住,操場上也能看到別人的考試情況,放眼望去,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再加上心理壓力,和平時訓練的模樣大相徑庭。


    行騁忽然有點兒慶幸,當年他比寧璽矮很多,還很執拗,天天跟著他哥屁股後麵跳著學摸籃筐,寧璽總是無語地看著他,忍不住訓他:“行騁!摸不到別使勁兒跳,腳崴了摔得你哭!”


    彈跳一直是行騁的強項,每次比賽前跳球也總是搏得頭籌,風光無限,從空中一抓到球,他就下意識扭頭去看慢悠悠去卡位防守的寧璽。


    那會兒行騁每次看著寧璽來防他,神情漠然,他心中都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衝進去。


    狠狠地,無所顧忌地,衝進去。


    五月份的最後一天,石中給高三放了小半天假。


    行騁手肘的傷漸漸好了,體考表現太突出,差點兒影響到他握筆寫字,急得他媽媽快哭,行騁心裏又懊悔又滿足,至少他的體考真的考得非常好。


    哄完了眼淚跟噴泉似的媽,行騁還去臥室裏拿了筆出來勾勾畫畫,強調他能寫字,現在文化分也還行,正常發揮沒大問題,別哭了媽!


    但好像哄不好似的,媽媽還在哭,行騁忍不住摟了摟她,才聽媽媽斷斷續續地說,是舍不得他要離開家去那麽遠的地方,一個人在外邊兒多苦啊。


    行騁喉嚨堵得難受,隻得繼續哄,說也不是一個啊,還有寧璽陪他。


    沒想到當媽的一聽了“寧璽”的名字,眼淚更多了,說寧璽這孩子命太苦了。


    行騁心頭一咯噔,這“兒媳婦”還沒過門呢,就已經把他的位都給占了。


    他從家裏換了一身常服出門,還是去年那件經常在學校穿的黑色短袖,白日焰火,花紋順著衣擺燒得漂亮,籃球褲邊兒印一個nba雷霆隊的logo,怎麽看怎麽帥。


    今晚校隊裏的說學校天台小聚,他趕到的時候,全都在操場互相給對方的校服簽上名字,行騁那狗刨的字練得好看了不少,敢給別人寫了,簽過七八件,手腕都在疼。


    “噯,老大,你怎麽沒把你校服拿過來?”任眉撞他肩膀一下。


    行騁一笑:“我校服?在寧璽放枕頭邊兒壓著呢。”


    “幹!多問一句都他媽要塞一嘴的狗糧。”


    任眉笑著罵他,把筆遞給行騁,“簽個好看的,同桌。”


    他捉過筆來,捏著任眉的背把人翻了個麵兒,龍飛鳳舞地在背後寫下“行騁”兩個字。


    他這剛寫完,學校裏廣播站又開始放歌了。


    今年的喊樓被取消了,都是所有高二高一的在教室裏撕心裂肺地喊,他們高三留校還沒回家的不能再往下扔紙,倒是聽得開心,亂七八糟地往回喊話,教務處主任衝出來,一個二個全都攔不住。


    行騁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帶了一群兄弟,站在走廊上,為寧璽加油打氣。


    他的寶貝寧璽,穿一身如天空般湛藍的校服,站在漫天紛飛的紙屑之中,抬頭仰望著自己,眼底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又像要穿過他,去望到更遠的地方。


    學校廣播站今天跟要搞事情一樣,一上來就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的,行騁聽過好多次,旋律一起來,原本熱鬧的操場安靜不少,他一偏頭,就看到任眉忽然不再說話了。


    平時風裏來雨裏去的哥們兒正經起來,行騁還有些不習慣,他試著去安慰任眉:“你一個平時聽搖滾的,聽這歌還哭。”


    結果他這“哭”字不提還好,一提,任眉眼裏含著的淚倒真的流了出來,驚得行騁連忙扯了紙去擦,他想勸,卻發現好像自己也哽咽了,說不出話。


    入了夜,他們翻牆抱了幾箱啤酒進校園裏,在球場上圍成一圈。


    整個校隊喝得爛醉如泥,行騁酒量算好的,扶著額都有些站不起身,意識還是清晰的。


    他們飛奔上天台,手裏拿了啤酒罐兒,從高處俯視那一處處籃球場,要不是行騁還拉著,怕是都得往下跳。


    行騁握了瓶黑啤,坐在天台邊兒,看他們相擁而泣,喊比賽的口號,又把手都重疊在一起,往下壓,說“畢業快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沒有像今天這樣,這麽不願意脫下他身上的校服,好像這一抹藍色是他的保護色,將他的年輕與朝氣都守了起來,要是哪一年將它從櫃子裏翻出,還帶著股操場上玉蘭花的馨香味兒。


    畢業這種事,對於一部人來說是儀式,對一部分人來說就是揮手,告別的是高中生活還是青春年華,各有不同。


    行騁說不清,也道不盡,這些年對學校,對寧璽的依賴。


    好像他這一走,便與那些歲月作了永恒的別。


    幾個兄弟侃天侃地插科打諢,有一個像是想起了什麽來,伸胳膊去碰了碰行騁,“騁哥,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們在玉林路打架那次,你說你有心上人,這會兒怎麽樣了?”


    旁邊的人都來了興趣,跟著起哄:“誰啊騁哥!”


    “是北大那個學姐麽?女大三抱金磚那個!”


    他把剩下的黑啤全部仰頭灌了,沉聲道:“是學長。”


    大概是酒喝多了,行騁望著手裏的酒,有了一種眩暈的幸福感,但他頭腦清醒得很,很明白自己在說什麽。


    行騁想起這學期開學時,寧璽要走的那天晚上,他也帶了酒去寧璽的臥室。


    他說,哥,我們今晚多喝點,明天誰先醒誰先走。


    寧璽伸手把啤酒罐兒攥緊了,搖頭,說想清醒一點。


    靠得近一些的兄弟才聽清楚了他的話,站遠處的還在伸著脖子八卦,行騁再不提了,而已經聽到的那兩三個,使勁兒回想考了北大的學長,一下就愣住了。


    石中去年就三個上了北大的,哪個跟行騁走得最近,平時那些個小“貓膩”明明白白,這還用猜麽?


    任眉在一邊兒不搭腔,他早就知情了,喝多了也沒說話,有一個男生不以為然,率先打破了沉默:“行騁,你真的牛逼。”


    行騁壞氣兒一笑,仰頭又灌一口:“他才牛逼。”


    他抬起手背抹掉唇角的酒漬,抬頭看著毫無遮擋的低垂夜幕。


    “連我都是他的。”


    他這下確定了,那種眩暈而幸福的感覺不是假的,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完結,感謝各位支持/(騁式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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