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行騁一回學校,市裏的溫度開始往下掉,天氣預報不斷提醒著,降溫加衣,記得帶感冒藥。


    “記得帶感冒藥。”


    一條短信給寧璽發過去,行騁恰好在填快遞單子,他基本除了寫作文,沒有用這麽清晰的筆跡寫過字,埋著頭把單子填完了,他看著“北京市海澱區頤和園路5號”這一行字,心裏也被填得很滿。


    包裹挺重的,塞了一件黑棉服,還有兩套秋衣,是行騁媽媽讓他給寧璽捎過去的。


    行騁家裏壓根兒沒發現這小子溜了一天,隻當是訓練得太晚,周末去任眉家住了,買機票開旅店的錢都是行騁壓箱底兒的,之前被他夾在一本書裏,被壓得整整齊齊。


    他從機場下了飛機一回來,時間很晚了,行騁爸爸穿著睡衣來開門,看了一眼行騁,沒多說別的話。


    早上他抱著一個大塑料袋準備出門,瞧裏邊兒裝了衣服,行騁媽媽一看就知道他要幹嘛,直接回房取了兩套秋衣出來,還問行騁:“行騁,你問問寧璽,那邊的菜吃不吃得慣,寄點泡菜過去,我聽說北京那邊兒吃得特別甜!”


    行騁愣了一下,不吭聲,把秋衣疊得平整,再塞進了口袋裏,一低頭去看媽媽。


    他這下完全不知道說什麽了,動了動幹澀的唇,慢慢地說:“謝了,媽。”


    行騁站在快遞點的桌子邊,捉著筆,再填了自己的地址,“成都市文廟前街93號”。


    去了北京一趟,陪寧璽過了二十一歲的生日,他覺得自己好像和寧璽就沒有分開過。


    隻是他在寧璽給他補課的時候睡著了,他做了個好長的夢,再被叫了起來,似乎下一秒,寧璽就會出現在他麵前,把試卷裹起來敲他的腦袋,說他不好好學習,還想談戀愛!還敢睡覺!


    行騁閉了閉眼。


    談戀愛是和你,學習是為了你,睡覺,自然也是想跟你。


    天氣再冷一些,行騁騎車回家繞路去轉了一圈兒川大銀杏樹的路,看著那些葉子還沒落,放心了,又騎著車往回走。


    這些樹葉,跟他一起,在等哥哥回家。


    白天訓練,晚上刷題,這樣的日子反反複複,行騁已經習慣了,他並不覺得刷題有多累,他幹脆擺了個08年北京奧運會的紀念小相冊在桌子上,一覺得累了就抬頭看看,渾身瞬間充滿幹勁兒。


    他是個男人了,說到就要做到,這一言,別說駟馬了,就是換八頭豹子來,都追不上。


    手機上的備忘錄有幾天沒有再更新了,寧璽抄完了幾段英文在紙上,正準備伸手去翻,行騁那邊兒明明是在訓練時間,卻還是一個電話打過來了。


    行騁在那邊兒急吼吼地:“哥!你說一句想我!”


    寧璽繃不住了:“幹嘛啊。”


    “就一句,我訓練累死了,腿都快斷了,我餓,你就喂我一句……”


    寧璽不跟他磨蹭,說話的語氣倒也認真:“想你。”


    行騁的電話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他把腰上纏的運動繃帶拆了又綁,來拖延休息時間,“真心想我的話,等你回來,讓我多抱幾下。”


    “剛剛抱到了。”寧璽說。


    行騁在弄手上的腕帶,還是寧璽給他買的那一隻:“什麽?”


    寧璽去看窗簾邊被風吹過被撩起的一角,說:“起風了。”


    今年的聖誕節來得聲勢浩大,北京的雪停了,寧璽開始試著跟室友出去玩,找室內球場打打籃球,去圖書館也不再一個人了,偶爾那個江南來的室友,領他去吃點酒釀丸子,桂花糕的,還特別甜。


    晚上不想看書,寧璽回寢室,看了一場nba的常規賽,開了罐兒酒放在手邊,一場比賽看下來,酒也喝了個幹淨。


    他想起初中那會兒,他喜歡的球隊和行騁喜歡的球隊剛好在對打,還是季後賽之間的巔峰較量。


    他們一群男孩兒站在小區院裏,探頭探腦地去看門衛室叔叔的電視機上,正在`tv5的直播,明明就是行騁喜歡的球隊贏了,寧璽不自覺地掃他一眼,行騁憋著都不敢歡呼。


    比賽一結束,行騁還火上澆油地在一群男孩兒的討論中間插了一句:“我覺得璽哥喜歡的那個隊挺牛逼的,可能是因為今天我們隊發揮得太好了!”


    我靠!寧璽哥哥怎麽走了!


    這樣的事兒簡直不勝枚舉,從小在小區裏混大的孩子都知道,一個院兒裏互相打著架長大的,什麽事兒沒幹過啊,他們那小區後麵長了青苔的院牆上,還插了好多朵小孩兒們從家裏弄來的假花。


    寧璽記得,那一年成都的春天很短,好多花還沒怎麽開就謝了一半兒,樓上各家各戶栽種在陽台上的花很多,風一吹,花瓣兒卷著暖意往下落,他趴在窗前,一片片地數……


    那會兒行騁還小,七八歲的樣子,處於有點懂事又還在發懵的年紀,觀察了樓下這個好看的哥哥好久,覺得估計是喜歡花兒。


    小行騁迅速從寧璽的窗前跑過去:“女孩兒才喜歡花!”


    寧璽氣得拉了窗簾!


    恰好那日之後,小學手工課,老師讓拿紙紮花,有些小孩兒犯懶,直接拿了家裏的假花去作數,老師一抓一個準,行騁又是小班長,把那些假的都收起來,帶回小區,全給插到了後院的磚縫裏,襯著爬山虎和青苔,竟然意外地好看。


    他從樓上給哥哥吊紙條,說去後院看看那麵牆。


    寧璽沒有去,那天似乎是媽媽要出門,他被反鎖在家裏做作業,看著小區裏人來人往,沒有翻窗戶,倒是罕見地給行騁回了紙條:你又搞什麽鬼。


    後來,第二天他惦記著,但是急著去上學,那會兒也不太上心,偶然有一天得了空閑,在小區裏麵打球,籃球拋扔得過高,球滾落到了後院,他才摸進去撿。


    一抬眼,滿牆的爬山虎,裏邊兒插了十來朵已經被雨水衝刷過的假花,有些褪色,有些歪扭。


    那天的春風還剩了最後一點兒,在寧璽眼裏,將那一麵“花牆”吹拂出了堪比往日的明豔。


    要說更能胡鬧的,行騁十歲那年,還捉過蟬,裝在瓶子裏,獻寶似的給他。


    寧璽抱著那個玻璃瓶,心裏雀躍不已,但還是表情冷淡地說:“好吵。”


    行騁因為他自己就足夠吵了,並不覺得蟬鳴有多吵,“那,哥,你不要嗎?”


    “活物不方便養,”寧璽說不出“不要”那兩個字,隻得說,“放了吧。”


    行騁這回聽了話,拎著玻璃瓶就又瞬間消失在樓道裏。


    那天傍晚,寧璽第一次跑上樓去敲行騁的家門兒。


    行騁雲裏霧裏的:“我放了啊。”


    寧璽無語了:“你不能放遠點兒嗎?!”


    有時候,寧璽會想,要是有一種工具能把他和行騁的童年以電影的形式記錄下來就好了,那他願意三年不看書,就天天坐在放映室裏邊兒,去看樓上秦奶奶的盆栽落了幾瓣兒花,樓下“討厭”的弟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搗了什麽蛋,那隻蟬最後怎麽樣了,為什麽行騁小時候那麽愛吃朱古力冰激淩,還點兒都吃不胖……


    寧璽有一本字典,從小用到大,現在都讀大學了,一翻開,裏邊兒還壓著一張紙,已經泛了黃,他記不清楚是哪一年行騁簽下的落款了。


    兩個字,大大的“行騁”,“騁”字寫了五遍,錯了四個,全拿紅筆劃了,最後一遍是寧璽補在一邊兒的,工工整整,又在背麵,寫了個“寧璽”。


    在北京學習讀書的日子忙碌而充實,寧璽常常忙得連軸轉,心中掛念著行騁,但一閑下來,那份掛念仍舊不減,反倒是越來越滿了。


    或許是因為,一份思念,占了他全部的空間。


    他從未去想過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行騁的,或是他和行騁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一切這般自然,順理成章,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一小截路程了。


    寧璽隨口提起那個姓邢的學長,跟行騁說,其實這個世界上啊,跟他們一樣的人還有很多,不僅僅是同性戀,還有師生戀,異性戀,雙性戀,或者異地戀,不管怎麽說,都隻是形式的一種,唯一不變的,就是兩個人真心相愛。


    快一年過去了,寧璽已經開始從最初的逃避,變成去麵對自己,正視自己,盡量樂觀起來,並且還會告訴行騁,其實大家都一樣的。


    行騁也知道他們偶爾一起打球,私下交集不是特別多,但占有欲就是占有欲,偶爾會多逼逼幾句,寧璽也懶得跟他計較。


    “哥,我應該當你的學長,那高中迎新的就是我了,我肯定第一個就逮你,跟年級主任申請輔助學習,幫助小學弟考個省狀元!”


    行騁那頭電話雜音很重,過電呲呲作響。


    寧璽聽得費勁兒:“你想得還挺美,還想當我學長。”


    “下次吧,下……”


    行騁一下哽咽住了,並沒有難受,就是覺得喉嚨發緊,說不出“下輩子”那三個字。


    寧璽愣神幾秒,問他:“下什麽?”


    深吸一口氣,行騁握著電話,嘴上還叼著繃帶,認真地答:“下次再當你學長。”


    寧璽“嗯”了一聲,把書合上了,趴在書桌前玩指縫夾著的煙,說:“學姐吧。”


    這回輪到行騁不解了:“為什麽是學姐?”


    本來寧璽想選擇沉默的,但是聽到那頭行騁粗重而熟悉呼吸聲,還是開了口。


    “可以結婚啊。”


    行騁忽然屏住了呼吸,握住電話的手心兒出了汗。


    “這次也可以。”


    行騁說,“寧璽,隻要你願意,隻要你點個頭,你知道的,十八年了,還沒有我完成不了的事。”


    訓練場裏籃球拋擲過後,砸上籃筐的聲音很大,幾乎要掩過行騁說的話。


    但是行騁還是覺得寧璽應該聽得非常清楚,隻那麽一瞬間,他確定全世界隻有寧璽能帶給他這樣的感覺。


    他才十八歲,但他已經確定了,他和寧璽相愛是必然,像生老病死那般必然。


    作者有話要說:  搜網易雲歌單“紅石榴汽水”可配合本文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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