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出了文翁路,走衣冠廟那一條橋上去再順著永豐立交往南走,上機場路,不到二十分鍾路程,盡頭就是成都雙流國際機場。


    這個位置,寧璽在手機導航上看了百來遍,隻是沒想到時間竟能過得這麽快。


    日子就是這般,該長的長,該短的短,有人慢悠悠在街邊吃茶聽戲,也有人在擁擠的地鐵站被人群淹沒。


    人們向往著慵懶,又向往著充實。


    八月最後的日子,逼近北大開學報道日,行騁牽著寧璽去采購了不少開學要用的物品。


    拉著行李箱,兩個人蹲房間裏一起打包。


    寧璽生活自理能力很強,但是沒有住過校,行騁也沒有,但那些住宿的風言風語聽得多了,不免瞎操心起來:“哥,北京那邊晚上估計還是熱,帶床涼席嗎?還有這個飯盒……”


    “那是學校,”寧璽憋著笑,“不是自己家。”


    行騁不樂意了:“不是說就要把學校當成家麽,我初中那會兒上學還抱西瓜。”


    寧璽說他,“你還挺得意?”


    行騁沒搭腔,把寧璽的薄睡衣裹成卷兒塞進行李箱,又去收洗漱用品,說:“怎麽覺得你要跟我私奔?”


    寧璽說:“成啊,你好好考,考好了私奔去。”


    這逼近離別之日,寧璽不再躲了,端正地坐那兒任弟弟湊過來親自己的耳垂,親得他雞皮疙瘩起一身,忍不住哼哼。


    “你還有這想法!”行騁挪過來抱他。


    行騁將下巴搭上寧璽的肩膀,另一隻沒摟腰的手去疊床單,低聲問道:“私奔去哪兒?”


    寧璽假裝想了會兒,認真回答:“成都吧。”


    “還回來?”行騁問。


    “不回來還能去哪兒啊,我倆家都在成都。”


    側過頭在行騁的臉上親了一口,寧璽舔舔嘴唇,有種不適應的幹澀:“我想讀高中了。”


    說完,寧璽伸手捏住弟弟的下巴,把臉扳過來,說:“嘴唇好幹,潤潤。”


    行騁沒半點兒猶豫,捉了他的唇舌,近乎粗野地吻他。


    ……


    九月初,一大早起來天朗氣清。


    近日連夜暴雨,悶熱的成都難得有如此的好天氣。


    雙流機場的延誤出港率較大,航班排得起了長龍,不少旅客滯留一夜,出發大廳泡麵都賣得火熱起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人滿為患。


    透過機場的透明玻璃往外看,能看到又下起了小雨。


    但是這場雨依舊留不下寧璽。


    寧璽昨晚上睡得早,選擇了提前出發,五點半就起了,洗漱完畢衝了個澡,弄好差不多六點半。


    晨起還有些涼,他裹了帽衫,悄悄合上家裏的門,提著行李箱,對著這一方天地,閉上眼,鄭重地說了聲“再見”。


    行騁買的小桌子沒能帶走,他托了應與臣,有空來幫他寄到北京。


    他家住在一樓,客廳裏稍顯潮濕,寧璽鼻尖縈繞著那股味兒,久久不散,但似乎隻有行騁也在的時候,客廳才會變得幹燥亮堂,充滿讓人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夏日的早晨天亮得早,小區院裏不知道誰家養的雞又叫起來,各家廚房臥室的燈陸陸續續地亮了。


    樓上住三樓的秦奶奶杵著拐下來,手上拎著菜籃,“噯!寧家小子,這上哪兒去啊?”


    寧璽一回頭,露了個笑:“秦奶奶好,我去讀大學。”


    秦奶奶停了腳步,從籃子裏掏個皇帝柑給他:“上哪兒的大學哎?”


    寧璽說:“北京大學。”


    “嗨喲!北京啊!出息嘍!”


    秦奶奶誇了他快五六分鍾,喜滋滋地走了,寧璽剝開那柑橘,吃得滿嘴甜。


    寧璽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提起行李箱下樓梯。


    他不想讓行騁送他。


    因為知道下一麵是很久以後的離別,會讓人難受,還不如在未來得及道別的時候就離開,顯得不那麽依依不舍。


    可是他走到單元樓門口時,就看到行騁家那輛悍馬h2停在那裏。


    行騁爸爸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己的兒子,撐了一把傘,在雨裏等樓上的寧璽。


    今天晨裏的雨,分明是下得不大的。


    兩個人往後座上一坐,寧璽張開掌心兒,往行騁手裏塞了兩瓣柑橘。


    “哪兒來的?”行騁吞了問他。


    寧璽目光朝窗外看去:“得的獎勵,甜麽?”


    行騁順著他的目光去看,卻看到寧璽脖頸上自己嘬的草莓印兒。


    “甜。”


    他哥給什麽不甜啊,隨便拋個白眼,擰他耳朵,掐他的後頸皮,那心裏都是甜滋滋的。


    路上不堵,他們用了差不多半小時就到了t2航站樓,從到達層上去,機場流量從早晨開始了它的高峰期。


    明天估計是各地大學開學報道的日子,機場停車場離擠滿了車,排著隊在等待。


    行騁爸爸怕耽誤寧璽的時間,就先去停車了,讓行騁帶著寧璽去換登機牌。


    兩個人去拿了票,又去買了奶茶和吐司,行騁拆完吸管拆包裝,讓他上飛機之前吃點兒,別到了北京喊餓,機場離北大還有一段兒距離呢,路該怎麽走等會兒給他發過去,別丟了還得來北京撈你……


    寧璽掐他一把:“你今天能念叨啊。”


    看著寧璽一口一口地吃,行騁忽然不說話了。


    盯了一會兒,他拿手弄了弄他哥哥的帽衫,手心裏起了薄汗,提醒道:“吃完了擦擦嘴,得提前一個半小時安檢。”


    寧璽知道他在想什麽,淡淡道:“一個小時也行,我查過了。”


    行騁又說:“早點進去吧,多休息一下。”


    寧璽的目光不甘示弱地回應他:“飛機上可以睡。”


    在被緊緊看著的那一刻行騁又敗給他了,隻得說:“那再待會兒。”


    機場裏的路人行色匆匆,都在前往各自的方向。


    等寧璽咕嚕咕嚕把奶茶喝完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各懷了心事,說不出口。


    明明“分別”這兩個字在他們看來是那麽遙遠,但是這一天又來得那麽地快。


    那麽觸手可及。


    總要長大,總要各奔東西,就像一處滾滾東流的大河,將回憶投擲進去,奔赴了遠方。


    寧璽一看時間,“差不多了。”


    他慢慢起身,又慢慢地把奶茶盒與吐司包裝扔進垃圾箱,買了瓶礦泉水喝。


    行騁也拿過去喝,一口涼水下去,腦子清醒了不少。


    他們站在安檢口附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進去,時間又過了十分鍾,誰都沒舍得先動腳步。


    行騁最終開口打破了沉默:“走吧?”


    寧璽深吸一口氣,把行李箱拿過來自己托著了,再從兜裏摸出身份證和機票,抬起手臂,摸了摸行騁的頭。


    四個月,幾乎十多年來,他們都沒有分開這麽久過,如果大學開銷太多,寒假可能還要留在北京打工。


    寧璽去看一個個過安檢的旅客,下了決心,捏緊了手裏的證件。


    他眨眨眼:“行騁,我走了啊?”


    “等一下!”行騁一跨步站近到寧璽跟前。


    他比寧璽高了一截兒,借著身高優勢把寧璽帽衫的帽子拉起來,戴到寧璽的頭上。


    行騁雙手抬起來,抓住寧璽的衣帽往自己眼前扯,衣帽遮住了寧璽的臉。


    行騁俯下身子。


    人來人往的安檢口,無數人拖著行李箱捏了機票走得急促。


    行騁望著把臉都遮掩在了衣帽裏的寧璽,吻了他。


    寧璽悶哼一聲,站定了腳。


    唇齒交纏的溫熱氣息,讓行騁忍不住想要把寧璽揉進心坎裏。


    這是一件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去閉上眼的事,像觸電一般,奪目而滾燙。


    一吻畢了,從開始到結束,寧璽努力維持著呼吸的平穩,慢慢睜開眼睛,周圍好像隻有幾個路人注意到了他們,但也隻是猜疑紛紛,並未大聲表現出厭惡或是起哄。


    寧璽剛剛的臉雖然被行騁用衣帽遮住了,但從身高外形來看,很明顯是個男生。


    這是屬於機場的吻別,虔誠而鄭重。


    行騁捧著他的臉說:“一路平安。”


    說完,他幫寧璽背上剛剛垮了背帶的書包,拉過行李箱,用腳底去蹭機場溜滑的地板,不去看他。


    “要想我。”


    寧璽忽然很想哭,但他忍住了。


    直到他跟行騁真真正正道了別,轉身的那一瞬間,眼淚不受控一般地瘋狂往下掉。


    他拚命地克製住自己不回頭的衝動,他知道行騁還在原地站著。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


    這一去山高水遠的,隔了大半個中國,除了明年春節,還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再見。


    他想過很多次他和行騁分別的場景,在小區單元樓下,或者在機場安檢口互相笑笑,瀟灑地送別,但沒想過是這樣的,明明就是兩個平時都利索的小夥子,現在卻是難舍難分。


    可能行騁就是這樣,一點點,一步步地,把他從一個與人難以溝通,沒有多少私人感情的冰冷性格,暖成了如今這樣。


    一顆心髒都被填得好滿。


    寧璽很少哭,兜不住眼淚,安檢的時候不免讓安檢員一臉驚奇,他們見過的機場離別流淚的人太多,但像寧璽這樣一個大小夥子的,還真是少,大概是有不舍的人,或不舍的事。


    自己還真是魔怔,還哭上了。


    寧璽沒管他們的表情,壓根兒不在乎,他拍照,蓋章,過安檢,直到順利入了關,沒忍住隔著霧玻璃偷看一眼,依稀還見著行騁在安檢口站著,一動不動。


    寧璽向前走了幾步,行騁也跟著走了幾步,他忽然覺得腳下千斤重,仿佛再也邁不開步子。


    要想我,寧璽心裏默念三遍,要想我。


    登上廊橋的時候,寧璽忽然想起他高考前語文課練習寫高考作文,老師給了題目讓寫愛的意義。


    他在草稿紙上寫了十多遍行騁的名字。


    筆跡剛勁而繾綣。


    眼睜睜看著寧璽拖著行李箱走了,行騁一下就像泄了氣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有點兒恍惚,仿佛現在已經到了寒假,他是在這裏接寧璽的飛機。


    他像個被拋棄的小狗似的,直到手機震動了一下,掏出來看,是寧璽發的消息:我快登機了,你回去了嗎?


    行騁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正準備邊走邊回消息,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爸。


    站在遠處的盆栽旁,臉上看不出表情,身形像山一般,直直地望著他。


    行騁不知道他爸是多久到的,有沒有看到他追寧璽,有沒有看到他……和寧璽接吻。


    他心裏忽然像有了一把擂鼓的錘,轟隆隆地敲,刺激著他,鼓舞著他往前走,行騁也這麽做了,故作鎮定地站在他爸身邊。


    “爸,璽哥走了,我們回去吧?”


    行騁他爸緊皺著眉,突然發力,一腳踹上行騁的小腹!


    那速度行騁都沒看清楚,隻覺得眼前一陣黑,腹部劇痛,瞬間跪下來,粗喘著氣,像是喉嚨都被撕扯到了一般,說不出半句話。


    周圍的旅客嚇得驚叫散開,露出一大片空地,遠處站著的安保也過來了幾個,行騁硬撐著想站起來,疼得不行,隻得撐起半邊身子,對著走近了的安保說:“他是我爸!”


    那幾個人看行騁爸爸隻是鐵青著臉不說話,行騁也慢慢撐著被扶了起來,才明白是倆父子之間起了矛盾,疑惑地又問一句:“你好,你真的沒問題麽?”


    “沒,沒事……”行騁說,捂著小腹不敢喊痛,“添麻煩了,真對不住。”


    行騁爸爸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沒轍,行騁看他爸沒繼續揍他,心跳得極快,隻得慢吞吞跟在後邊兒走,一路下了電梯到停車場找車,車門開了他都不敢坐前排,跑後排鑽進去,冷不丁聽到他爸一聲厲嗬:“坐前麵!”


    得得得,能不聽指揮麽,行騁又捂著肚子到前排坐著,顫抖著手去係安全帶,太疼了。


    他長這麽大,還真沒被他爸這麽打過,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還好還讓他上車,沒被扔在外邊兒。


    機場回家的路不遠,行騁一路上不敢說話不敢玩手機,隻得盯著窗外的風景,又把窗戶摁下來了一點兒吹風,抓了一把頭發,把湧上喉間的咳嗽又壓了回去。


    開車的行騁爸爸忽然歎了口氣。


    行騁一下緊張起來,座椅靠背都調直了,坐得端端正正,感覺下一秒他當過兵的老爸能開了車門兒把他扔機場高速上去。


    “你也想去北京讀書麽?”


    行騁愣了一下,誠實地點頭,“想。”


    “好好考吧,”他聽到正在開車的父親如是說,“考上了就過去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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