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行騁愣住了。


    他想過寧璽會指責他,會讓他以後不要再這樣,或者是冷戰,哪怕是大吵一架,都完全有可能。


    但是行騁沒有想過,在這種時候,寧璽會輕輕地問他一句,要不要喝汽水。


    語氣裏帶著小心,以及懊悔。


    那天下午的錦江區街球場上,行騁就這麽站在陽光底下,手上猩紅的血印子發著熱,他卻似乎已感覺不到疼痛。


    他上前一步,低頭去看寧璽眼睫下投出的一扇淺淺的陰影。


    行騁忽然覺得,好像在世界上的這一刻,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寧璽扔下一句“去買汽水”,轉身就走。


    回來的時候,他捧著三瓶紅石榴汽水兒。


    應與臣一瓶,行騁一瓶,寧璽一瓶,三個半大的少年喝得直打嗝,一邊吹口哨一邊笑。


    下半場,寧璽在場下監督著行騁打完了。


    他哥在場下邊兒麵無表情地盯著,行騁不敢造次,更不敢為了多拿點錢去耍點什麽招式,在最後一節用運球消耗了比賽時間。


    突分、換防,行騁手臂發力,一個後仰跳投,結束了戰局。


    跟應與臣一起在街邊兒的麵館裏吃了晚飯,道過別,行騁在路邊兒挑了兩輛共享單車,背著自己的黑書包,一路慢慢地,跟在寧璽後麵。


    傍晚的濱江東路,車水馬龍,廊橋上餐廳的燈光做得金碧輝煌,映得府南河麵波光粼粼,一不留神,好似碎玉落了其中。


    沿路楊柳依依,春風拂麵,吹散了這個城市冬日最後的寒冷。


    寧璽今天一直憋著話,騎得飛快,行騁卯足了勁兒跟上,邊騎邊喊:“哥!你慢點!”


    “你跟上我!”


    難得任性一回,晚風吹亂了寧璽的發。


    行騁抓緊了把手:“你說什麽!”


    寧璽慢了點速度,按著鈴鐺:“跟緊我!”


    他回答完畢,頭也不回地穿梭在非機動車流中。


    這句話像給行騁喂了油似的,哼哧哼哧往前騎了幾十米,飛馳過一處紅綠燈路口,俯下身子衝過長橋,才終於追上了。


    十七八的年紀,還真是有情飲水飽。


    行騁正想跟著寧璽過街,隻見路邊兒紅綠燈的綠燈正在閃爍,寧璽一蹬腳踏,直接跟著前麵的電瓶車流衝過人行橫道,把行騁又遙遙地甩在後麵。


    行騁握著把手一樂,還來勁兒了!


    他正準備跟上去,人行橫道的綠燈變成紅燈,大路上停著讓行的車流迅速前進,又開始緩緩湧動起來。


    寧璽在街對岸對他招了招手。


    紅燈一變,行騁像百米衝刺似的,蹬著自行車就往前衝,越過人行橫道,還沒到寧璽身邊,才看到他哥又上了坐,往前騎了!


    行騁鬥誌已經被激發到最高點,使勁全身力氣往前騎著,就像這一下追上了,就能真正把他哥追上似的……


    後邊兒越騎,距離越近,行騁心跳瘋狂了,腳上不敢鬆懈,再近了,才發現,是寧璽停了,在等他。


    右耳上掛著一隻耳機,另一隻散在胸前,寧璽麵朝他,把車停在了路邊兒,身邊是按著喇叭飛馳而過的非機動車流。


    行騁的速度漸漸慢下來……


    他騎著車兜過去,別住寧璽的前車輪,笑了一下:“你溜得太快了!”


    寧璽把另一隻散落的耳機別進領口,一挑眉:“自己騎得慢。”


    “你耳機裏在聽什麽,有沒有我熟悉的歌?”


    行騁上半身前傾,伸手去夠寧璽的耳機,差點兒沒栽下來。


    聽了半句都沒有,就那調子,樂得行騁把耳機一放:“這歌我會唱!”


    寧璽一聽,又蹬上腳踏往前騎了,行騁跟著調轉了車頭,保持著一米內的距離跟在寧璽後邊兒,也顧不上旁邊有沒有人,將聲音放大了些唱:“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的愛上你!”


    他哥的耳朵紅了。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紅了耳朵的人腳上動作加快,飛一般地朝前騎著,行騁這下半點兒不含糊,又騎車又唱歌,聲兒都帶著喘:“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又怎會讓握花的手在風中顫抖……”


    少年嗓音帶青澀的磁性和與生俱來的豪放,每一句歌詞都被寧璽聽得明明白白,如春風過耳,再浸沒在嘈雜的人群之中。


    行騁又追著他唱了半條街,聲音越來越小,寧璽一回頭,看他一張俊臉通紅,腦門兒上溢著汗,眼眸裏卻是萬丈光芒。


    寧璽的耳朵燙得他自己都不適應,朝身後喊:“我換歌了!”


    行騁追著問:“換什麽了!”


    寧璽深吸一口氣,牢牢握著把手,沒回頭:“《我隻在乎你》!”


    這一句說完,他的心,好像一處瀕死枯黃的山林,徹底迎來了新綠。


    行騁一愣,繼而心花怒放,激動得快從車上摔下來,他加快了腳上動作:“可以點歌嗎!”


    寧璽回吼:“你又聽不見!”


    耳機在我耳朵裏,你得瑟個什麽啊!


    行騁迅速答道:“我聽得見!”


    我當然聽得見!


    緊接著,他徹底不要臉了,追上了一些,一點都不擔心球衣褲兜裏那兩百塊錢會不會給騎丟了,這他媽都不重要了!


    行騁緊張著,眼瞧著兩個人穿過了濱江東路的最後一段兒路,伏低了身子飛速騎過轉彎,在靠近了差不多兩米的位置……


    他右手撐在扶手上,另一隻手做成喇叭狀,好像不這樣,他哥就聽不到似的!


    行騁朗聲道:“我要聽,《我要我們在一起》!”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路燈照亮著前方的大道,不斷有非機動車超越過他們,朝著不知名的方向奔去……


    就是這麽一瞬間,在和無數人擦肩而過的這麽一瞬間,寧璽做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決定。


    他半眯著眼,腳上的動作根本不敢停,不敢回頭看行騁,扯著喉嚨喊了句:“好!”


    好!!!


    行騁猛地將自行車甩停到另一邊,調轉了車頭,朝著前方大喊:“哥!掉頭!”


    這會兒周圍吵鬧得緊,晚高峰時期的機動車輛擁堵著,車主估計都已經急躁得不成樣子,也不管罰款不罰款了,個個都使勁兒按著喇叭,像是在比誰按得更嘹亮一樣。


    兩個人說話的方式全靠吼了。


    他們的心都還在悸動著,瘋狂跳動著,似乎要在這一天,跳破出胸腔,將一腔情意,全部獻給眼前人……


    寧璽也自然是聽到了,調轉了車頭,沒鬧明白:“去哪兒啊!”


    行騁道:“天府廣場!”


    寧璽不解:“幹嘛啊!”


    行騁已經蹬上車了:“一拜天地!”


    匆匆忙忙地跟上了,寧璽聽完差點兒笑出聲:“然後呢!”


    行騁說:“去小區門口!”


    寧璽加快了速度,追上一些,這麽說話太累了。


    他咳嗽了幾聲,喉嚨被夜風嗆得有些幹澀。


    “不進去嗎!去做什麽啊!”


    行騁直接說:“二拜高堂!”


    寧璽又問:“然後呢!”


    行騁大著膽子說:“去學校!”


    寧璽一愣,卻還是跟著弟弟騎了一段路,大周末的,這還都傍晚了,去學校,學校有什麽好拜的?


    他還是問了出來:“我們去學校做什麽!”


    行騁臉皮現在比城牆拐拐還厚:“兄弟對拜!然後回家!送入洞房!”


    還沒等寧璽回答,行騁加快了腳上的速度,蹬著帶領他哥逆行了一小段兒路……


    到天府廣場還有那麽長的一段兒路,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盡量騎在最邊邊上,不去擋別人的道。


    麵朝他們而過的每一個路人都掃了一眼他們,眼神淡淡的。


    盡管確實隻是不經意的一眼,看得寧璽在心裏,居然有一種隱秘的**,被窺視的快`感……


    他多麽想把校服就這麽拴在身上,頂在頭上,以湛藍的顏色去迎接頭頂的月亮,就這樣宣告全世界,這是他們,呼嘯而過的,無畏的青春。


    明明是初春裏微風涼涼的夜晚,這風吹得卻讓兩個人的心都暖烘烘的。


    行騁在前麵騎得賣力,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寧璽,就像特別害怕他跟丟了似的,那搖搖晃晃的車技,看得寧璽心驚膽戰:“你別老回頭!”


    壓根兒說不聽,騎十來米行騁就要回頭一次,惹得寧璽紅著臉罵:“騎你的車。”


    行騁這下子算是拿到了耍流氓許可證,笑著答:“我就要看!”


    他興奮到爆炸,幸福到爆炸,想長出一對翅膀來,領著他哥穿越過這川流不息的城市,去往到另一個僻靜之處。


    高三四班寧璽,我喜歡你。


    他在心裏默默念著,默默慶幸著……


    他行騁,在十八歲未滿的這一年,遇到了長這麽大以來最美好的事情。


    我喜歡你,而你也恰好喜歡著我。


    甚至,深愛著我。


    他沒忍住又回了一次頭,寧璽沒再說他,隻是認認真真地看著路,似乎被盯得不好意思了,一偏過頭去看周圍的車流,整張側臉正好被路燈照射出了逆光的效果。


    高鼻梁,長睫毛,線條性感的下巴,再往下,半敞開的衣領,鎖骨上甚至還可能有他不知道哪一天夜裏留下的吻`痕。


    夜色之中,行騁記住了那個令他怦然心動了那麽些年的輪廓。


    ……


    折騰到了九點半,行騁總算是被寧璽拖著回了家。


    家裏催得緊,行騁沒能完成“送入洞房”的夢想,兩個人還在興奮著,陪著對方進入單元樓,再念念不舍地,在樓道裏站了好一會兒。


    樓道裏的聲控燈一滅,行騁沒忍住,偷親了寧璽的側臉。


    回了家,被爸媽一頓訓斥過後,行騁一身汗,跑去衝了澡。


    洗完出來渾身潮氣,他也顧不上手上的水還沒擦幹淨了,急著點開寧璽特別動態的頁麵。


    從來沒有在空間留下任何一絲痕跡的寧璽,終是發了一條動態。


    隻有一句話。


    “今天,我們是逆流而上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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