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綠樹陰濃,夜雨來得沉沉。


    最後一場夏日的降水過了,成都石中迎來初秋暑散,銀杏葉也由綠變黃,紛紛而落,參與進了往來的人潮。


    應與臣這下了課抱著球來文科班接水,一雙眼掃了一圈兒班上的女生,被寧璽捅了一肘子才回過神來,低頭就看到寧璽手上的護腕。


    應與臣握著水杯推他一下:“璽啊,你不是退出籃壇了嗎?”


    寧璽捏了一下戴著的護腕,臉不紅心不跳地:“保暖。”


    看他這淡定樣子,應與臣免不了調侃幾句:“哪個姑娘給你買的?”


    寧璽扶著凳子坐下來,把手往桌上一搭:“行騁。”


    一口水差點兒沒噴出來,應與臣拍了拍胸口,歇了口氣,眨巴著眼睛說:“當我沒問。”


    接下來的一周,寧璽迎來高三第一次全年級性質的模擬考試,作息規律,去球場的時間也少了,行騁才算是消停了一陣。


    晚上睡不著覺,跑窗戶邊兒去趴著,看他哥窗口的燈滅了,行騁才鑽被窩裏,睡得安穩。


    入了秋,短袖變成長袖,可寧璽偶爾撩一下袖口,行騁自然也看到他哥戴在手上的護腕。


    行騁買的護腕很窄一根,藏藍色的,上邊兒一個打勾的logo,怎麽看怎麽順眼。


    行騁心裏有一種即將破土而出的欲念,每晚都在寧璽窗口燈光的微涼照耀下,瘋狂滋長。


    寧璽那雙能花式運球,能灌籃,能拿鮮芋牛奶,能妙筆生花,能記下公式的手……


    一定,一定,很好牽。


    十月初。


    國慶節高三就放兩三天,班主任心疼學生,幾個班主任湊錢買零食給學生發福利,一人一袋青檸味薯片和一瓶成都老酸奶。


    寧璽領過之後拿著看了會兒,揣著出教室了。


    隔壁理科班騷動起來,估計應與臣又搞了什麽事兒,寧璽還沒來得及扭頭去看一下,就被應與臣攔下來了。


    應與臣手裏攥了袋耗牛肉幹,往寧璽懷裏塞:“請你吃肉!”


    寧璽抱著那一袋問他:“你哪兒來的?”


    應與臣笑得特別歡,手裏還拎著幾袋:“我買的啊,全班都有,但也得給你一袋,拿著吃吧。”


    寧璽點頭道了謝,手裏拿著的那袋薯片和一瓶酸奶被應與臣瞟著了,應與臣拉他胳膊:“你拿去送誰啊?”


    見寧璽不吭聲了,應與臣又抓了一袋往寧璽那兒塞,皺了皺鼻子,壓低音量,說:“替我給行騁一份兒唄?你這袋自己拿著吃,別什麽都給你弟……”


    心思一下就被看穿了,寧璽現在才發現應與臣就是個人精,咬了咬下唇,嘴硬道:“我沒說是給行騁的。”


    應與臣搖搖頭,他就是單純地覺得寧璽對他弟弟太好了,其實並沒有往更深層次的地兒去想,寧璽這態度反而看得他有些雲裏霧裏的。


    寧璽看應與臣不講話了,感覺自己也越描越黑,抱著三袋吃的,站走廊裏,秋風一過,發熱的臉都給吹涼了。


    跟應與臣道別過後,寧璽拎著吃的就跑高二去,大早上的,靠在高二教室後門,看了一眼教室裏,這普通班的學生,大部分都在睡覺。


    偶爾有幾個起來接水的,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看著也不太清醒。


    行騁個兒高,坐的最後一排,剛好靠著牆在睡覺,旁邊的同桌任眉也在睡。


    寧璽屏住呼吸,動作特小心。


    他把裝了零食的袋子放在行騁腳邊兒的地上,酸奶塞到了行騁抽屜裏。


    行騁這一覺醒來,沒留神差點兒給踩上去,上邊兒老師還在講課,他不敢聲音太大,揉了揉眼,滿眼倦怠。


    他覺得估計又是哪個丫頭給他送來的,用手撥開看了一眼,越看越餓,趴在桌子上,覺得還是不能吃。


    任眉也醒了,抓了一包起來看,歎道:“我靠,又是哪個姑娘給的啊?”


    他這一聲,惹得前座才從辦公室挨了收拾回來的男同學也轉過頭來看,這一瞅就把八卦之魂給燃燒起來了:“高三才有,是學姐?”


    行騁一聽“高三”這兩字兒就跟踩著尾巴了:“操,任眉,你說會不會是我哥他……”


    任眉本來還挺好奇的,一聽行騁這麽說,覺得他要麽喝醉了要麽就是臆想症犯了,白眼都懶得翻,冷笑一聲:“你覺得可能性大嗎,沒睡醒吧你?”


    想了會兒,行騁歎一口氣,覺得眼睛還睜不開似的,把東西全塞進抽屜裏:“不大,算了。”


    前座的哥們兒聽到說起行騁他哥了,連忙湊上來:“噯,行騁,跟你說個你哥的事兒!”


    行騁一聽,瞌睡都醒了:“快說!”


    講台上的老師也沒管他們了,發了卷子下來讓自己做,前座抓了本書過來擋著,特小聲:“聽說最近上次打區賽的那個隊在打聽寧璽……”


    行騁冷靜道:“打聽我哥做什麽?”


    任眉在旁邊無語死了,行騁一碰到他哥的事兒就大腦短路:“上次本來他們都能贏啊,你哥替你上場,打得他們落花流水的!”


    講台邊兒坐著看書的老師終於受不了了,也是個新來的,往這邊一瞟就隻看得到聞名於全年級的行騁,教鞭往桌上一打:“行騁!”


    任眉迅速拿起一本書把行騁臉擋了,一邊咳嗽遮掩尷尬,一邊念叨:“對不住對不住…… ”


    這事兒就這麽成了個暫時的懸案。


    中午放學了就放國慶長假了,教學樓高三的教學區域依舊亮著燈,行騁背著書包在教學樓下站了會兒,盯著寧璽教室的門……


    他可能才看了兩三分鍾,高三教學區的走廊欄杆邊兒就出現了個人影。


    隔著那麽遠,樓上樓下的,寧璽穿著身藍色校服,皮膚白淨得很,從走廊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被欄杆遮擋著,寧璽隻露了肩膀和頭,行騁一眼就認出來了。


    寧璽隻是去幫班上的課代表交個作業,手上還捧著一遝練習冊。


    剛一出教室門,沒走幾步,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往樓下瞟。


    沒瞟到不要緊,一瞟就看到行騁背著個包,穿著籃球服,站在樓下,仰著頭看他。


    兩個人都呆了。


    旁邊還有三五成群的學生,互相交談歡笑著,正在陸陸續續地離開教學樓。


    寧璽仿佛看不見他們。


    他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那麽一瞬間,他有就想那麽跳下去的衝動。


    甚至覺得行騁能接住他。


    發著愣還沒回神,寧璽就看著行騁在樓下站著,對他揮了揮手。


    寧璽也揮了揮手。


    行騁,中午好。


    國慶假期到了。


    行騁沒跟著家裏去外地玩兒,說自己明年就高三了,成績又差,得拿著書去找寧璽補會兒課。


    行騁爸爸一邊看抗日劇一邊罵行騁:“你小子能別給你寧璽哥添亂嗎?”


    第二天,他爸帶著他媽,跟一群驢友,開著大悍馬就往藏區那邊去了,走川藏線,往甘孜州玩兒。


    行騁是特別向往西藏那些沒有去過的旅遊聖地的,但他想帶寧璽去。


    跟寧璽在原野上,吹風、奔跑、喝青稞酒、看牛羊吃草,天蒼蒼野茫茫……


    等入了夜,兩個人支起帳篷,在外邊兒烤火看星星,把暖寶寶都給他哥貼,還會帶本書,每天晚上給他哥講鬼故事。


    讓他哥怕得抱著自己睡。


    接下來的幾天,行騁當然沒去騷擾他哥,每天早上七八點就起來晨練,依舊監督著他哥在小區門口把飯吃了,吃完就送到校門口取,目送他哥進學校,再跑回家看書。


    送寧璽一次,行騁能一口氣做完五頁練習題。


    行騁不知道的是,寧璽總是在他轉身之後,再目送著他走,心中動蕩得不像話,明明就裝了滿罐兒的水,卻晃得叮當響。


    做完一天的功課,行騁下午就摟著膀子跑去球場打球,黑球假期沒活兒接,就先去街球場練練技術,他跑場子跑得一身汗,幾回合下來,行騁依舊是場上最帥的那顆星。


    那麽高個兒的大男生,這正沉浸在不自知的雙向暗戀中,心情好得很,覺得就算是自己一廂情願,那也值了。


    多為寧璽承擔一分,行騁就越舒坦。


    晚上等寧璽下了晚自習,行騁再去接,有時候蹬個小黃車到他哥麵前晃一圈,寧璽白他一眼,就這麽點兒路,騎車做什麽。


    一路上就變成行騁騎著車,寧璽在走路,但行騁騎得比他走路還慢,兜兜轉轉的,一直繞在寧璽身邊兒,不敢快了,也不敢慢了。


    他覺得他跟守護王子的騎士似的,就差手上拿個盾牌。


    行騁想了很久,夜風吹過來撲了滿麵,猶豫著開口:“哎,哥,今兒有學姐給我送薯片……”


    寧璽沒吭聲,手插在衣兜裏繼續往前走。


    行騁騎著車繞著寧璽又轉了一圈兒:“青檸味兒的,還挺好吃!”


    其實那一包青檸薯片他根本就沒打開,萬一是寧璽送的呢?他完全舍不得。


    行騁蹬著往前走,笑得爽朗,又壓低了嗓說:“哥,高三隻有理科班有耗牛肉幹兒,是不是應與臣他們班的……”


    寧璽猛地停了腳步,行騁也跟著急刹車,差點兒沒一頭栽下去。


    眼皮兒都懶得抬,寧璽心裏一下就起火了,冷冷地瞥他:“酸奶好喝麽?”


    說完抬腿就走,瘦高的身影在行騁眼裏燙下一個炙熱的輪廓。


    “我靠!”他瞬間就明白過來,又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感覺能圍著成都一環再騎一圈兒了,心情大好,按著鈴就往前蹬:“哥!”


    往前追了沒多久,護送寧璽到達,行騁跟著進了小區,又站在寧璽家門口想進去。


    他覺得這事兒得問明白了,不清不楚的就送東西給自己,他哥什麽意思啊?


    寧璽把門掐得死死的:“你趕緊上樓去。”


    行騁不肯,一隻胳膊卡進去:“寧璽,你今天說清楚,是不是你送的?”


    寧璽冷著臉,指甲掐得掌心兒都疼:“行騁你回家……”


    “我家今天就沒人!”行騁覺得對他哥態度不能軟,“要麽我進去坐坐,要麽你跟我上去。”


    寧璽看他都要卡進來了,急紅了眼罵:“憑什麽?我不想欠你。”


    客廳裏昨晚抽了一地的煙頭沒掃,今兒中午回來也抽了,要是讓行騁看到,今晚誰都別想消停!


    行騁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抽煙這回事兒,就算這習慣從高三結束之後就已經有了……


    寧璽著急,看行騁離自己越來越近,忍住呼吸,拚了命地往後躲,生怕行騁聞出來一點兒味道。


    這動作在行騁眼裏,就變成了躲。


    他真的忍不下去了,伸手扣住寧璽的肩膀,把人往身前帶了一下:“你慌什麽……”


    鼻息觸碰,火熱交融,寧璽身上的清爽氣息已不是記憶中的,現在在封閉空間內,領口上的煙草味沒能躲過行騁的嗅覺。


    行騁捉住寧璽的手,強硬地抓上來,握了手指,湊近自己的鼻尖……


    天天跟一群男孩兒在隊裏,在街球場混,初中的時候打群架,行騁也接過幾根,雖然自己沒那個癮,但是這味道他太熟悉了。


    寧璽趴在他肩頭喘氣,他是極其不願意讓行騁看到自己這一麵的。


    夜裏關了所有的燈,一個人坐在客廳的瓷磚地板上,吸煙,滿眼都是白霧。


    吸一口,能看到童年時候的自己,無憂無慮,攥著五毛錢去買土豆吃,在小區裏晃悠的時候,被小小隻的行騁問到,哥,你吃土豆了嗎……


    明明吃過了,還要故作鎮定地說,沒有啊,哪怕嘴邊兒的油都沒擦幹淨,還是要再吃一份弟弟買的土豆。


    再吸一口,能看到逝去的爸爸,沒生弟弟之前的媽媽,還有沒做完的高考試卷。


    寧璽還在喘氣,行騁捉著他的手,大腿卡進他的雙腿之間,抱著他,進門,想要去開客廳的燈。


    空氣中的煙味莫名變得旖旎起來,像是通通將難言的情緒黏到一塊兒,拉成絲,纏成線,將他們綁得緊緊的,在擁抱之中窒息著。


    按了幾下根本打不開,行騁著急,摟著寧璽,一鼻子煙味兒,手臂一直被寧璽鉗製著動不了。


    這種關頭,行騁正經起來的威懾力還是足夠唬人,光盯著他哥的眼神就有四五分淩厲:“哥,把燈打開。”


    行騁又毛躁著去按了幾下,還是按不開,寧璽埋著頭,把行騁的衣角緊緊攥在手心兒裏。


    “別按了,燈好早就壞了。”他看著行騁擔憂又壓抑的眼神,心口被刺得喘不過氣來,忽然覺得自己也好早就壞了。


    真的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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