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徐徐,青翠的竹葉發出沙沙聲,竹葉香令人心曠神怡,讓人忍不住想小睡一會。


    竹林邊有座小繡樓,光線充足又通風,四季各有不同風情的窗紗隨風輕晃,可說是美景如畫。


    繡樓內擺設精簡,不外是繡架、繡框和簡單的桌椅,竹籃裏放著針線,看來就是一般女子的繡閣,除了那滿架子的書籍,有人文風俗,有野史詩詞,更多的是旅遊小品,雜文通策,但女誡之類則一本也無。


    隻是這閑適的氣氛卻被一陣尖銳的女聲破壞殆盡----


    “湯負心!湯負心你給我出來!你是什麽意思,居然敢對外說本小姐不是湯府千金,每月月銀不增反減,連在自家鋪子那點胭脂水粉還要付錢,你竟膽敢這樣對我……”


    “湯負心,不要以為裝睡我就會放過你,你給我出來!馬上出來!否則我要讓全城的人皆知你苛待庶妹,連最起碼的衣食溫飽都吝於給予,是個薄情寡義的短命鬼……”


    透著淡淡竹香的編花竹塌上,一名纖弱女子麵泛青白,唇色略微暗紫,眼底暗影深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以藥養大的藥罐子。


    可若出去不甚健康的身子,她也是不失清妍的美麗女子,巴掌大的瓜子臉膚白勝雪,水嫩水嫩的,冰肌透玉,吹彈可破,惹人憐惜。


    尤其是教人嫉妒的長睫如卷簾般微翹嫵媚慵懶,不用開口便是一番好風景。


    枕著冬暖夏涼的青玉香枕,一條牡丹繡薄毯輕覆女子薄涼身軀,一手枕在頰側微閉雙眸,一手置於小腹,半壓著翻看一半的賬本,上頭墨跡猶新。


    看來她是看賬看累了想小眯一下,但因為身子骨實在太差,且又太過疲乏而睡了過去,此時被外頭的叫嚷身驚擾,她不耐煩地微擰眉,有些不快。


    一旁伺候的丫鬟看見小姐有被吵醒的跡象,心疼之餘又相當不豫,沉下臉,擱下繡了一半的繡品走出繡樓。


    “吵什麽吵,沒瞧見我家小姐在休息嗎?喳喳呼呼的沒個規矩,好歹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誰家的門戶,哪由得你大呼小叫!”生女肖母,什麽樣的娘親生出什麽樣的女兒。


    一身淺綠繡菊的畫眉冷著臉瞪著席玉奴,語氣不悅,隻差沒叉腰伸指,潑婦罵街。


    “哼,你是什麽東西,敢對本小姐說教,你算哪根蔥哪根蒜,給我讓開,不讓抽花你狐媚的臉!”她可是湯府二小姐,一個卑賤的下人也敢對她說三道四,簡直不知死活。


    畫眉忍住氣,盡責地擋在門口,不許人前進一步。“小姐剛吃完藥,好不容易才睡下,你知道她最怕吵,居然還敢大聲嚷嚷。”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別自取其辱。


    “知道又怎樣,她就是個藥不離身的藥罐子,大夫都說撐不了多久,何必抱著破身子硬撐,早點解脫也省得折騰。”早該死了的人還拖什麽拖,硬是抓著大權不放。


    畫眉咬牙切齒,“你……你這人也太惡毒了,居然詛咒我家小姐,你……你才不得好死,路死路埋,溝死溝埋,一輩子沒得好吃好睡。”滿嘴惡言,真想撕了她的嘴。


    席玉奴冷笑,“這年頭還說不得實話呀,她總會死在我前頭,到時本小姐會大方的讓你陪葬,金銀珠寶不敢說多,但一根珠釵還給得起。”她一臉輕蔑,趾高氣揚道。


    “你留著治你的瘋病吧!我家小姐是個有福之人,你這個刻薄鬼哪有資格與之相比,再說了,也不想想你吃的、用的,還有你那小姐派頭是誰給的,沒有我家小姐你就是個乞丐。”真不曉得小姐為何要容忍她,一棒子打出去多好,省得讓外人看笑話。


    “賤奴才,養肥你的狗蛋,狗爪子敢往本小姐臉麵扒,青杏,給我打,打到她說不出話來!”


    “是。”


    席玉奴身後的粗使丫頭青杏走上前,袖子一挽露出壯實手臂,高高舉起的手就要揮下,畫眉往後退了兩步,兩眼冒火,想著她們要真動手她便打回去,大不了魚死網破。


    “在我的眼皮底下打我的丫鬟,席玉奴你好大的威風,真要把這屋瓦給掀了不成?”


    軟軟嗓音如乳燕輕啼,嬌嫩的從繡樓中飄出,軟綿綿不具力道,語氣裏卻又這濃濃的嘲諷。


    “是玉嬌,不是玉奴!湯負心你不要太過分,我是你同父所出的親妹妹,是天之嬌女,不是你湯家的奴才!”席玉奴氣憤的一咬下唇,眼中迸出妒恨和不甘。


    一聲嬌軟輕笑傳出,仿佛一樹桃花瞬間盛開。“我沒攔著你改名啊,玉嬌、玉奴請隨意,隻不過一字之差就無法穿金戴玉,你自己斟酌斟酌。”


    “你……你少威脅我,以為我不靠你就沒有活路了嗎?本小姐不屑你的裝模作樣,少在我麵前擺出一副施恩的嘴臉。”嗓音越來越低,嘴上雖不饒人,實則心裏發涼。


    “小姐?沒有我湯府,你在外敢自稱小姐嗎?”人無知真可悲。


    “誰稀罕……”席玉奴仗著有爹有娘嬌慣著,一點也不將同父異母的姊姊放在眼裏,驕縱任性,脾性甚大。


    “是嗎?難得我們有共識,既然你不稀罕我也不強人所難,寫翠,吩咐下去,從今日起取消二小姐的月銀,任何開銷不得支帳,也不許她以湯府名義在外買物添金,無所節製地花我湯府銀兩。”


    “是的,小姐,奴婢一定叮囑刑管事,徹底執行小姐的話。”寫翠笑應,拿了隻描金海棠軟枕墊在半起身的小姐身後,讓她輕靠。


    湯府早年也是農戶,隻因祖上一有餘錢便買地置田,逐漸由小農戶變成了大地主,富甲一方,為其耕作的佃戶少說有上百戶。


    湯府祖先富裕後並未忘記當時的幸苦,對待底下人從不苛刻,若收成不好便會減少稻糧的收取和租金,遭逢災害時也會施糧施米,在地方上頗受人尊敬。


    不過湯府也印證了一句古話 有財無丁,子嗣十分單薄,不但多年皆是一脈單傳,連女娃兒也少得可憐。


    到了湯負心的祖父湯富貴這一代,他納了十六名側室、通房,日也拚夜也拚的,就是希望能夠開枝散葉、瓜瓞綿綿,隻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僅有一名嫡女湯繡婉,兒子連個影兒都沒見著。


    湯富貴雖然無奈,但也不能不為唯一的女兒打算,偌大的家業和祖先牌位總要有人打理和祭拜,因此他千挑萬選,挑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秀才郭敬文當贅婿,讓湯府不致絕後。


    而席玉奴雖與湯負心是同父所出,但是郭敬文曾答應嶽父絕不負其女,除非夫妻倆十年後未有子嗣,否則不得納妾。


    誰知湯富貴過世不到一年,夫妻倆結璃不到三年,此時湯繡婉已有七、八月的身孕,某天竟有一名女子上門尋夫,還懷有三個月身孕。


    原來這名孕婦名為席豔娘,是郭敬文的外室,家裏開的是酒鋪子,以賣酒維生。


    一日郭敬文路過,被席豔娘瞧上了眼,加上他湯府女婿的身份,她便慫恿貪財的娘親和父兄將人拉進鋪子買酒,以試酒為由將沒有酒量的郭敬文灌醉。


    郭敬文醒來發現身邊躺了個全身光裸的女子,而且似與他有過魚水之歡,對方還哭哭啼啼要他負責,聲稱他是強來毀了姑娘家的清白,尋死覓活地要個名分,否則她寧可一頭撞死在酒壇上。


    不知遭人設計的郭敬文以為真是自己酒後亂性毀人貞操,苦惱了大半個月後才在城外置了座莊子,把人養在外頭,並言明他願意負起照顧的責任,但名分他給不了,隻能衣食無缺。


    席豔娘表麵含淚應允,其實另有打算,她多次引誘郭敬文背著妻子偷歡,成功珠胎暗結。


    她步步算計,既要男人也要過好日子,湯府的財富讓人眼紅,當家主母的位置更是令人垂涎,想著如果有朝一日這些都成為她的該有多好。


    她四下打聽湯府小姐的為人,得知她性情剛烈,因此趁她快要生產時挺著肚子上門尋事,想把人逼得氣血攻心,最好一命嗚呼,一屍兩命,她好坐擁湯府的一切。


    湯秀婉確實被丈夫的背叛氣得動了胎氣,孩子因此早產,不足月的嬰孩天生帶病來到人世,自此離不開湯藥。


    湯秀婉為孩子取名湯負心,意在表示她對丈夫的憤怒和決裂,以此控訴丈夫的負心和背叛。


    不過想藉此機會入湯府的席豔娘可沒得到半絲好處,反而處處看人臉色,地位比妾還不如。性烈如火的湯秀婉不隻不接納她,還以死相逼,讓郭敬文同意席豔娘所生子女不得冠郭性,亦非湯家人,她們是外姓人,與湯府無關。


    所以湯負心才是湯府名正言順的主子,而席玉奴是湯秀婉死後才允許住進湯府的二小姐,但條件是不得改回父姓或湯姓,一生以奴為其名。


    至於席豔娘始終住在城外的莊子,一步也不得踏入湯府,這是湯秀婉死前的要求,也是悔恨萬分的郭敬文對她的承諾,因此即使席豔娘對外自稱是郭敬文的側室,可他也從未承認過,更不曾帶她參加湯、郭兩府的家宴。


    “湯負心,你不可以這麽做,那是我爹的錢,你憑什麽斷我的銀根?”席玉奴麵色青紫,忿忿地推開擋路的畫眉,衝入繡樓。


    一句二小姐讓她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席豔娘不時的灌輸也是一大原因,從小有人伺候著,要什麽有什麽,她根本分不清嫡出和庶出有何差別,認為爹既然是湯府的老爺,她自然是人人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湯府的錢等同她的銀兩,她拿自己的錢有何不對。


    “你爹的錢?”湯負心眼露憐憫,語若冰珠。“你是傻子嗎?爹入贅湯家二十餘年,他拜的是湯家的祖先,用的是湯家的銀兩,即使死也是葬入我湯家祖墳,我姓湯,你姓席,與我湯家一不帶親,二不帶故,我有何理由要養個酒販的孩子?”


    “你……”席玉奴咬著牙,不敢相信她竟然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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