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這幾日雖然經由嶽不群療傷,病情穩定下來,雖然他稍微能平複體內嶽不群注入的紫霞真氣和六道異種真氣的衝突,但每次發作起來,還是讓他極為痛苦,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眼看師父毫無辦法,令狐衝也察覺到自己多半不治,不禁暗自神傷:我自風師叔處得傳獨孤九劍,以為從此能夠和師妹一起快意江湖,誰知如今卻成了這番模樣。


    想到嶽靈珊,令狐衝更是痛苦不已,心中常想:小師妹對我情義深厚,我隻盼她一生快樂,但我如今這幅模樣,也不知能不能好起來,如何還能配得上她?如果真是不治,那我就自己離去好了,也免得她和師父、師娘、師弟擔心。


    他既有了此念,便刻意避免和嶽靈珊接觸,即使有時嶽靈珊去找他,他也以男女有別相拒。嶽靈珊察覺到令狐衝的疏遠之意,雖不明所以,但心中也未免有些不快,心想:你不讓我照料,難道我一個女孩家,還去求著你不成。心中有氣之下,漸漸與令狐衝來往少了,也沒有察覺到令狐衝心中所想。


    令狐衝雖這麽想,可每當看到嶽靈珊時,胸中卻總是酸楚難當,隻盼多看兩眼。


    這日,令狐衝苦悶之下,便甩開陸大有,獨自出去喝悶酒。陸大有這幾天經過眾人觀察,並無異常,反而一直要求照顧大師兄。嶽不群見此,想起他這些年一直尊師重道,也少與外人接觸,就應了下來,讓他照看令狐衝。


    洛陽是數朝都城,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華。令狐衝識字不多,於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然不明來曆,看得毫無興味。他信步走過幾條小街,鼻子一抽:有好酒!


    順著酒香,令狐衝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致天然,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麵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


    令狐衝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聽著琴音,令狐衝不覺想起了自己師妹,潸然淚下。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


    令狐衝心痛之間,體內異種真氣發作起來,神色大為痛苦,當下盤膝坐地,調理內息。


    屋中之人似乎察覺到此,琴韻又再響起,曲調卻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歎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


    令狐衝聽的琴音,覺得對自己平複真氣很有幫助,不過眼皮也越來越沉重,心中隻道:“睡不得,我在此地聽人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不敬?”但他雖竭力凝神,卻終於難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發,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衝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屋中之人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麽?”


    令狐衝當即盤膝坐地,潛運內息,隻覺那體內真氣雖仍有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湧、嘔吐難忍的情景卻已大減,不由大喜道:“多謝前輩。”


    這時一個老者走了出來,令狐衝以為他就是那彈琴之人,卻見他傳出一張紙,上麵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


    令狐衝登時省悟,說道:“弟子鬥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tw無彈窗廣告)”那老者臉現喜色,連連點頭。


    屋中之人卻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可否撫奏一曲?”


    令狐衝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那老者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


    屋中之人道:“閣下慢走,你傷重如此,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麽……那麽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幾不可聞。


    令狐衝大喜過望,自此之後,便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妙在每餐都有好酒,都是上佳精品。令狐衝這時已知道那老者喚作綠竹翁,也是好酒之人,雖然量淺,卻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曆,而且年份產地,一嚐即辨。令狐衝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數日之間,兩人就熟悉起來,似是多年好友一般。每當陸大有要隨行,也被令狐衝以它事岔開,怕擾了此地清靜。陸大有見他精神健旺,心中歡喜,也沒有追問。


    過了幾日,嶽不群功力盡複,便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早命人準備了幾條大船,將華山派眾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都送得十分豐盛,就是讓華山派這一行人到福建再回來也綽綽有餘。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衝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


    令狐衝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兩人依依拜別。


    嶽不群心下疑惑:衝兒不過第一次來洛陽,怎麽還交上好友了?待到與王元霸作別,嶽不群道:“衝兒,他是誰?為何送你東西?”


    令狐衝道:“弟子這幾日在東城綠竹巷學琴,他便是那裏的主人綠竹翁。”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麵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衝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嶽方興在一旁看著,就隱隱猜出這老者是綠竹翁,聽到令狐衝所言,更無可疑,低聲道:“到船艙裏說。”


    令狐衝不明所以,嶽不群卻知道兒子必有所知,兩人隨其進去。


    嶽方興向令狐衝道:“可還記得當日曲前輩托付我將曲小妹子送到洛陽?”


    令狐衝當然知道此事,卻不知嶽方興為何這時提起,念頭一轉,驚道:“難道你說……”


    嶽方興道:“正是!這綠竹翁便是曲洋所托之人。”其實曲非煙哪裏說過此事,他隻是借此說出綠竹翁的身份罷了。


    令狐衝聽到這裏,顫聲道:“難道綠竹翁也是……”


    嶽方興道:“當然是魔教之人,而且聽說魔教聖姑也經常來此,所以他才常年住在洛陽!”


    嶽不群本來還有些不明所以,聽到魔教,頓時大驚失色,厲聲道:“衝兒,你將這幾日所遇如實道來!”


    令狐衝心下惶恐,萬沒想到那綠竹翁竟然是魔教之人,又聽到嶽方興所說什麽魔教“聖姑”,難道便是屋中那位前輩?聽到師父喝問,當下將這幾日所遇一一道來。


    嶽不群聽到令狐衝所述,更是怒不可遏:“衝兒,你是我華山派大弟子,行走江湖,怎麽如此不小心?這兩人所為分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迷惑人心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那劉正風因何身敗名裂,難道你這麽快就忘得一幹二淨!”他心下實是怒極,他傳給令狐衝紫霞神功,就有讓他以後接掌華山門戶的意思,如今大夥兒都為華山派奔走,又為他傷勢操心,他卻如此行為不謹,結交魔教中人,如何不讓他生氣!


    令狐衝聽得師父訓斥,急忙跪下:“師父,弟子著實……不知。”說著神色又痛苦起來,卻是心情大起大落,導致體內異種真氣發作起來。


    嶽不群歎息一聲,為他平抑體內真氣,不再訓斥。心下卻對這個大弟子著實失望,如此輕信他人,怎能讓人放心?更別說接掌華山門戶了。


    令狐衝真氣平複,呆呆不語,實在不敢相信這幾日對他這麽好的綠竹翁和那“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他們為何結交自己,實在難以言說。


    嶽不群看他仍在拿著那短琴和琴譜,怒道:“還不扔了,留著做什麽?”


    嶽方興勸道:“還是算了,這琴和譜隻是死物,又對大師兄有些作用,留著也沒什麽妨礙。”


    嶽不群心下著實生氣,狠狠一甩衣袖,走出船艙,安排眾弟子盡快啟程。至於王家,此事還是不要告訴的好,免得給他們帶來麻煩。


    一路上嶽不群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


    嶽方興對令狐衝仍是認識那綠竹翁和任盈盈也是無奈,但他想來令狐衝不過停留幾日,那任盈盈應該沒可能和令狐衝產生感情,更別說傳遍江湖了。不過雖然如此,他心中還是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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