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嚴宵寒晝夜兼程,挾著一身風霜,悍然闖入了西南軍駐地。


    他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送進來的。段歸鴻正焦頭爛額,聽說這朝廷走狗夜闖大營,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暴跳如雷道:“你還有臉來!”


    “敬淵在你這兒,是不是?”嚴宵寒就像沒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大步朝段歸鴻走去:“他人呢?”


    親兵怕他傷著段歸鴻,忙持刀喝道:“站住!”


    鋒利的刀鋒擦破了脖頸,鮮血蜿蜒直下,瞬間將領口染紅一片。嚴宵寒紅著眼,將身上的佩刀匕首全摘下來扔到地上,他心急如焚,說出來的話已近乎懇求:“要殺要剮聽憑處置,王爺,讓我看看他。”


    段歸鴻一愣,心說嚴宵寒急成這樣,不應該啊?他們兩個不是麵和心不合嗎,難道賜婚還賜出真感情來了?


    他皺眉問:“誰派你來的?皇帝?”


    “薛升向皇上進言,要暗中除掉敬淵,我不在京城,是收到宮中眼線的消息後從金陵趕過來的。”


    滿臉的風霜疲色騙不了人,自東至西,相去千裏,嚴宵寒隻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一路沒合過眼。如果這都不能算作一分真心,那他隻有當場死給段歸鴻看了。


    “王爺,當年萬壽宴刺殺案由飛龍衛主查,我知道純陽是你的人,也知道白露散是從西南流出來的,敬淵從沒對我隱瞞過你們之間的交情。”嚴宵寒盡量平心靜氣地道,“否則我也不會直接找到這裏。你不可能害他,是他身邊有皇上埋下的釘子。”


    “是狗皇帝指使的?”段歸鴻起先隻是隱約懷疑,現在被嚴宵寒確證,頓時怒火高漲,直衝胸臆:“好啊,老子害完他,兒子又來害他。傅深上輩子是滅了他孫家滿門,這輩子活該被他們這麽磋磨?!”


    赫赫戰功,滿身傷痕,竟還不如寵臣在皇上麵前的三言兩語。傅深給大周打了一輩子仗,最後就落得這麽個下場。


    物傷其類,這麽一想,他的二十年又算什麽呢?


    忠肝義膽是拿來踐踏的,深恩厚誼是用來辜負的。


    段歸鴻咆哮完,火氣散了,無邊的寒涼和慘然隨即卷上心頭。他在原地怔立片刻,像一頭終於意識到自己老了的雄獅,再開口時,調門已經低下來:“你回去吧,不用見了,就當他死了。”


    “以後……別再拿這江山拖累他了。”


    嚴宵寒身上那種肝膽俱摧的疼還沒散去,他其實不那麽清醒,整個人的精氣神全靠這一點疼撐著,對段歸鴻已是盡量客氣、盡量委婉了。可當他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嚴宵寒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到底是誰把他拖累成這樣,王爺心裏一點數都沒有嗎?”


    “你有什麽資格替他委屈?”他冷冷地盯著段歸鴻,說出來的話比刀子更鋒利逼人:“他為什麽到西南前線來,皇上為什麽對他起了殺心……不都是因為你麽?西平郡王。”


    “若非你三番兩次下皇帝的麵子,怎麽會鬧到兵戎相見的地步?若非為了保全你,敬淵何必一拖就是三個月、遲遲不肯開戰,以致皇帝疑心?!”他臉上少見地帶了厲色,咄咄逼問道:“王爺這麽心疼敬淵,就沒有想過,好好的,皇上為什麽突然想要他的命?”


    段歸鴻被他接二連三的問題砸的一陣茫然,他以前隻在京城遠遠見過嚴宵寒一麵,當時隻覺得是個繡花枕頭,卻萬萬沒想到氣勢全開時居然分毫不輸他們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人,被那結了霜似的目光一掃,連他都有點想往後退的衝動。


    嚴宵寒道:“你與穎國公私下勾結,借他的手將秋夜白倒運到京城,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如今東窗事發,連累敬淵給你們背黑鍋,當年他寧可接受賜婚也不願意謀反,如今就因為你和穎國公的一點勾當,他半輩子的心血全毀了。你還有臉替他叫屈?王爺,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讓他多活幾年,就管好自己的手,別做不該做的事,別動不該動的心思。”


    嚴宵寒也是氣瘋了,一點情麵不留,話中的質問之意幾乎頂到了西平郡王臉上,可段歸鴻卻無暇去在意他的冒犯,喃喃道:“……是因為我?”


    “你造的孽,被雷劈的卻是他,”嚴宵寒說,“王爺,該我求你,你放過敬淵,別再拖累他了,行不行?”


    這一刀穩準狠,紮的段歸鴻徹底說不出話了。


    “行了,別吵了,”內間忙於施救的杜冷終於聽不下去,高聲道,“嚴大人,進來搭把手!”


    這回沒人攔他,嚴宵寒徑直走了進去。


    隻用了一眼,他就覺得自己被抽空了魂魄,痛徹肺腑裏夾雜著劫後餘生的後怕,飄飄蕩蕩,像個遊魂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到病床前。


    傅深閉目仰躺在床上,麵白如紙,嘴唇發青,半身都插滿了金針,如果不是胸口還有微弱起伏,幾乎與一具屍體無異。


    杜冷忙的滿頭大汗,他是段歸鴻的人,又是隨軍軍醫,傅深出事後自己偷跑到這邊來投敵,為了把人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一天一夜沒過合眼。他嗓子已經啞了,因此說話格外簡短冷硬:“將軍掙紮起來我按不住,你幫個忙。”


    嚴宵寒卻仍未回神,佇立在床前,從指尖到頭發絲都是僵直的。


    杜冷嘖了一聲,反手抽出金針挾在指間,寒芒閃動,對準嚴宵寒後背穴位就是一針。那人渾身抽搐似地抖了一下,緊接著忽然別過頭去,驀地嗆出一口血來。


    “急火攻心,氣血逆行,”杜冷冷漠地道,“別發愣,我要拔針,你幫我按住他,隻要能熬過今晚,醒過來就沒事了。坐下。”


    嚴宵寒嗆咳了兩聲,多虧杜冷那一針,他從走火入魔的混沌神思中醒了過來,自己默默洗去掌中血跡,坐在床邊,伸手按住傅深肩膀。


    他身上也涼的像死人一樣,那溫度令嚴宵寒心裏狠狠一哆嗦,突然升起一點不祥的念頭,不著邊際地想,萬一傅深真死了,他該怎麽辦?


    隨著杜冷取針的動作,傅深的身體逐漸回暖,手腳開始有了細微震顫。等到隻剩胸腹間大穴中埋的幾根針時,他於昏迷中皺起眉頭,右手微抬,在半空中抓了一下。


    嚴宵寒忙伸手過去,被傅深一下攥住了手腕。


    “小心點,”杜冷朝這邊瞥了一眼,警告道:“按住了。”


    下一刻,他手快的幾乎出現了殘影,飛速抽掉僅剩的幾根金針,傅深的軀體先是劇烈地痙攣了一下,隨後瘋了一樣掙紮起來,嚴宵寒差點被他一肘子杵下床,右手手腕炸開一陣劇痛:“敬淵!”


    “別鬆手!”


    情急之下,嚴宵寒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不住掙動的男人,任憑瘦削堅硬的骨骼關節在他懷中衝撞,砸出連聲悶響,卻自始至終沒有哼過一聲。


    他不會放手,死也不會放。


    兩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傅深的掙紮逐漸弱下來,嚴宵寒反而有點慌,剛想問杜冷是怎麽回事,就聽見懷中人喉間發出微弱聲音,緊接著一口血噴了出來。


    嚴宵寒瞬間心涼了半截。


    杜冷鬆了口氣:“成了。血吐幹淨就好了。”


    嚴宵寒沒說話,也不敢鬆氣,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今晚這一幕,傅深在他懷裏一口一口地吐血,他眼睜睜地看著鮮血從紫黑色逐漸變為殷紅,最後滿屋都是濃重的血腥味。兩人衣襟上全是血,仿佛坐在了一地血泊裏。


    那時他忽然感覺不到痛苦和焦慮了,反倒異乎尋常的平靜,抱著奄奄一息的人,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如果傅深死了,他就進京摘了皇帝的狗頭,再反手給自己一刀,下去陪他。大家一起化灰,誰也別過了。


    段歸鴻不知什麽時候進了裏間,傅深已止住吐血,陷入昏迷,他站在不遠處等了一會兒,見嚴宵寒始終沒反應,略尷尬地咳了一聲:“那個……咳,你要不然先去換身衣服,把傷口包一下,再來守著他?”


    嚴宵寒稍微側頭,顯然是聽進去了,他托著傅深的後腦,小心輕柔地將他安放回枕上,然後站起身來,腰背筆直,神情冷淡然而不失禮節地朝段歸鴻一頷首:“勞煩王爺叫人送盆熱水,我給他擦完身再去沐浴。”


    “啊,”段歸鴻沒想到他會這麽客氣,還愣了一下:“好。”


    方才言語如刀、咄咄逼人卻急紅了眼的人,此刻仿佛換了個靈魂,周身縈繞著拒人千裏的寒氣,變得冷淡自持,彬彬有禮。


    倘若傅深醒著,說不定能認出來,這才是他最熟悉的、飛龍衛欽察使的模樣。


    權傾朝野,橫行無忌,心狠手辣的禍國奸佞。


    嚴宵寒給傅深擦洗一遍,換上幹淨衣服,自己到外間洗去一身風塵,回來後就著一盞不太亮的小燈,在傅深床邊枯坐了一整宿。


    寂靜漫長的秋夜裏,他攥著傅深總也暖不起來的手,在他幹裂的唇上烙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內心烈焰四起,恨意滔天,那一吻卻輕柔克製,如同不忍打碎的美夢。


    嚴宵寒在他耳邊喃喃道:“我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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