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開國百餘年來,孫允淳是史上最倒黴的皇帝,沒有之一。


    他當上皇帝的第一天,沒拜太廟,沒辦大典,文武百官尚未反應過來,連龍椅都沒坐熱乎,就接到了北疆發來的緊急軍情。


    緊接著,老鄰居們一窩蜂地全炸了。


    柘族烏羅護部偷襲良口關,乞列部與大周東北的屬國瀚海國聯軍,發兵攻打平、薊二州,去年才吃了教訓的韃族卷土重來,連犯同、榆等地,直逼北燕西防線原州。北燕鐵騎被兩頭牽製,戰況危急。


    五月初三,薊州告急。


    五月初五,薊州城破,平州告急,西北同州、榆州向北燕軍求援。


    五月十二,平州城破,主將肅王戰死,附近州縣無力拒賊,守官望風而降,敵軍距京城隻有千裏之遙,而原本應該在必經之路上拒敵的唐州軍,為了幫孫允淳逼’宮,還在京城之外與京營對峙。


    五月十三,寧州軍反水,西北防線告破。


    韃族與柘族齊頭並進,分別從東西兩路向京師逼近,北燕鐵騎被夾在中間,幾成孤島,朝中一片混亂,別說調集糧草清點戰備,他們連皇帝到底應該是誰都還沒吵出分曉。


    五月十五,傅深晝夜奔馳,終於趕回了燕州城外的大營。


    守營的北燕軍看見他時差點哭了,傅深趕路趕的心力交瘁,連抬手扶他一把的力氣都沒有,隨便找了個營帳坐下,言簡意賅地道:“給我倒杯水來,還有哪個將軍在營中,叫他來見我。”


    將士領命而去,傅深趁著這些許空閑闔目養神,一邊伸長了雙腿。他小腿以下已沒了知覺,渾身骨頭都仿佛累散了架,灰頭土臉,麵容憔悴,衣袖上隨便一撣,能撣下二兩土來。


    他在西南聽說晉王逼宮奪’位,還沒來得及驚詫,緊接著就收到了良口關遇襲的消息。這下傅深徹底坐不住了,段歸鴻還勸他再等等消息,說不定隻是例行騷擾。然而傅深一聽說烏羅護部借運送東珠的時機發動偷襲,立刻想到了今年大婚時,俞喬亭給他拿來的那盒血跡斑駁的東珠。


    那是柘族人赤’裸’裸送上門來的挑釁,蠻夷賊心不死,早有預謀。


    段歸鴻看他心焦,忍不住道:“你名義上雖然是北燕統帥,但早就把軍務都交接出去了,天塌下來自有高個的頂著,你忘了自己的腿傷成什麽樣了?回去有什麽用,難不成你還打算親自上陣殺敵?”


    “別說我隻是腿斷了,”傅深壓著火,麵無表情地道,“我就是隻剩一口氣,爬也要爬回去。”


    “那是我的同袍。王爺,先父先叔在你心裏是什麽分量,北燕軍的弟兄們對於我而言也是一樣。”


    段歸鴻一怔,隨後道:“你要回去,隨你。但是對大周朝廷,我不會再多管一分一毫。敬淵,日後哪怕北燕危急,西南也不會發兵相救,你想好了。”


    “本來也沒指望你,”傅深抬眼一瞥,涼涼地道,“王爺管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就行了。”


    披星戴月,晝夜奔馳,傅深提著一顆心,從西南趕回了北燕。


    自中原北上時,平州已破,肅王戰死的消息傳出,他一口氣沒撐住,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心神大慟,喉間腥甜,驀地嗆出一口心頭血。


    當年傅廷信深陷重圍,力竭戰死,肅王終身未娶,請封於平州,那是離北燕駐軍和邊境最近的地方。這些年來,他未嚐有一日忘記過傅廷信。


    如今,天人相隔數年之後,他們終於可以在泉下相見了。


    那口血落在他掌心裏,傅深像是被刺痛了似的,狠狠地閉了一下眼。


    肅王之死戳中了他內心最愧疚惶恐的痛處,這一路疲於奔命,傅深一直不敢去想嚴宵寒知道消息後會作何反應。從決定北上而不是去荊楚的那一刻開始,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嚴宵寒拋在了身後。


    當年的錯過尚且可以用情竇未開做借口,可是如今心意已通,他還能再假裝自己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嗎?


    萬一……他像傅廷信一樣死於北疆戰場,嚴宵寒怎麽辦呢?


    “將軍!”


    俞喬亭叮鈴咣當地掀簾子進來,一陣風似地卷到傅深跟前,聲淚俱下地嚎道:“我的親將軍哎,您怎麽還回來了呢?”


    傅深疲憊地坐直身子:“別廢話了,給我說說詳細情況。”


    俞喬亭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在他旁邊坐下:“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傅深聽完宮變的經過和眼下戰況,抬手捏了捏眉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俞喬亭見他臉色不對,遲疑道:“將軍?”


    “時間卡的太準了,”傅深道,“晉王前腳逼宮,良口關後腳跟著遇襲,他再倒黴也不至於倒黴到這個份上,晉王十有八’九是踩進了對方的圈套,他身邊必定有人裏通國外,先製造內亂,再趁虛而入。”


    “渤海國一向安分,這麽多年來沒鬧過亂子,如今跟著柘族起兵造’反,恐怕也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才肯出手。唐州軍就更奇怪了,唐州節度使楊勖才剛被拿下,他們就忙不迭地拋棄太子投向晉王,你覺得這是沒頭蒼蠅亂撞,還是他們在故意演戲騙晉王這個大傻子?”


    俞喬亭讚同道:“沒錯,他就是個大傻子。”


    趕在傅深罵人之前,他趕緊補充道:“不光是唐州軍,寧州軍直接反了,現在東北、西北防線兩處失守,就我們被夾在中間。烏羅護部看樣子是打算一心拖死北燕軍,隻要咱們不抽身,乞列部和瀚海國馬上就能打到京城。”


    傅深:“嗯。韃族打的也是這個主意,七年前吃了血的教訓,不敢跟北燕鐵騎正麵交鋒,如果隻拿出一部分人跟我們拖時間,繞開北燕軍從其他地方下手,就好打多了。”


    俞喬亭:“我們現在基本是被他們聯手架空,成了僵局,往一邊使勁,另一邊立刻會反撲。”


    “都知道北燕軍是銅牆鐵壁,”傅深喃喃道,“我當初把甘寧二州兵權交還給朝廷,皇上怕舊部之間仍有牽連,將原來的幾位將軍調職他處。這些年北燕是穩固了,可是北方邊境這長長的一線,到處都是窟窿眼兒……”


    “是皇上先要孤立北燕,沒有他,韃族柘族也玩不成這一手。”


    什麽叫自食其果?這就是。


    元泰帝擔心北燕軍權過盛,擔心傅家坐大,擔心百年之後兒孫坐不穩皇位,於是把北燕軍拆的七零八落,把傅深搞成了半殘。


    結果呢?


    寧州軍就地反水,外夷大舉入侵,他被自己的兒子一腳踹下皇位,他那傻兒子還引狼入室,開門揖盜,將京城置於豺狼爪下。


    俞喬亭歎道:“自毀長城哪……”


    “我從夔州回來時,看見很多人都在攜家帶口地往南逃。”傅深問:“京城如今是什麽動向?”


    俞喬亭壓低聲音,謹慎地吐出兩個字:“遷都。”


    “我估計也是,”傅深道,“京城離北疆太近了,打到家門口也就是三五天的工夫。我們抽不開身,晉王手裏隻有一個南衙禁軍,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京城守不住,遲早要遷。”


    俞喬亭:“那我們……?”


    “我們攔在這兒,他們還能多喘兩口氣,”傅深道,“看晉王如何決斷吧。提前做好收縮兵力突圍出去的準備。”


    俞喬亭還以為他要血戰到底,訝然道:“將軍?”


    “晉王算什麽東西,”傅深冷哼一聲,“本侯是有家有室的人,沒反已經是給他天大的麵子,還想讓我賣命?做他的白日夢去吧。”


    傅深還是高估了孫允淳的運氣。五月十八,敵軍到達密雲,與唐州軍合兵,京營退守至懷柔。晉王殿下這個倒黴蛋終於犯了眾怒,被右神武衛將軍曹風忱仗劍誅殺,北衙禁軍風卷殘雲般掃蕩了晉王一黨,將晉王身邊的柘族奸細梟首,頭顱高懸於城頭示眾。


    元泰帝親謁太廟,免冠叩首,泣告宗廟,隨後升朝,令太監宣旨,將國都遷往長安。當日午後,禁軍輕騎簡從,護衛元泰帝從青霄門出,逃往蜀中避難。


    第二天,傅深在燕州收到了飛龍衛傳來的元泰帝最後一封聖旨,聖旨上隻有四個字——“去留聽卿”。


    五月十九,京城大亂,百官萬民,倉皇奔逃,幾致道路阻塞。


    五月二十,京營潰退,賊寇入朝。


    江南,臨安。


    數日前。


    “父皇已將皇位傳給了晉王……”齊王氣得手都在哆嗦,在屋裏走了幾圈,喊道:“來人,去備馬!本王要即刻回京!”


    “殿下息怒,”立在一旁的嚴宵寒立刻出聲勸道,“您先別急,晉王能殺了太子,逼得皇上傳位給他,手中必定有精兵,您現在毫無準備地回去,無異於自投羅網,依臣之見,不如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齊王隻是一時熱血上頭,被嚴宵寒攔了一下,逐漸冷靜下來,對聞聲趕來的侍從道:“再去探京城消息,宮內有什麽異動,立刻報給本王。”


    後來嚴宵寒不止一次想過,倘若時光倒流,他一定先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把那句“靜觀其變”吃回去。齊王是死是活關他屁事,就讓皇子們去爭去鬥,皇位誰愛坐誰坐,隻要他能回到京城,回到他家將軍的身邊。


    嚴宵寒怎麽也沒想到,他的靜觀其變,等來的卻是國破家亡,山河淪喪,以及,漫長的分離。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漫長指的是一章。


    因為這周不用趕榜,我調整一下,明天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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