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將功成萬骨枯,黃金台麒麟閣高懸的功臣畫像背後,有幢幢火光躍動,無數亡魂哀號慟哭。


    傅深歎道:“造孽啊。”


    段歸鴻險些被氣得倒仰,怒道:“兩軍對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覺得他們可憐,怎麽不想想那些枉死在韃子手下的無辜百姓!你這樣婦人之仁,將來能成什麽大事!”


    “哦?”傅深不急不緩地拖著嗓音道,“保家衛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就得了嗎?王爺說的是什麽大事?”


    “你!”段歸鴻語塞,片刻後恨鐵不成鋼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鳥盡弓藏,皇上恨不得你死在青沙隘,你還想著替他守衛疆土?哪怕據守一方自立為王也比在他手下受那鳥氣強,你明不明白?!”


    “據守一方,自立為王。”傅深玩味地將這八個字重複了一遍,“就像王爺這樣。”


    他這回沒有用問句,平鋪直敘地接著說了下去:“西南天高皇帝遠,各族百姓雜居,對中央的忠誠有限,你在西南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哪怕皇上派人來牽製也會被你輕易架空。我在夔州城內,常見街邊店鋪酒肆中有安南、真臘等異族客商,這些年西南與外邦往來通商的收入,想必供應西南駐軍也綽綽有餘吧?”


    段歸鴻臉色稍變。


    “更別說你手中還有那什麽玩意死神,”傅深道,“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真在江南鋪開攤子,真金白銀就得沿著長江逆流進您老的口袋裏,別說是自立為王,到時候你就是想自立為帝,也沒人能攔得住你。”


    段歸鴻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傅深看似心裏很有數,其實也虛得慌,他知道段歸鴻看在長輩的份上不會跟他動手,但西平郡王行事邪性,傅深也摸不準他究竟想幹什麽。萬一他打算造’反,還非要拉傅深一起下水,這事可就難辦了。


    傅深想了想,又道:“王爺先前給我講草原舊事,說我二叔曾用那什麽死神使阿拉木部全族覆滅。怎麽後來他駐守燕州時,沒對柘人用過這一招呢?”


    段歸鴻被他問的一怔,遲疑片刻後才道:“仲言在北燕時,我人在西南,並不知曉。”


    傅深點頭:“哦,因為你‘人在西南’。”


    段歸鴻從他刻意重讀的字眼裏聽出了幾分暗示意味,刹那間竟然有種如芒在背的錯覺,渾身肌肉都僵了。


    “王爺跟我在這兒虛耗半晌,一句實話都沒有,”傅深搖了搖頭,不知是在笑誰,“既然您不跟我交底,那我給您透個底吧。”


    “先父先叔去的早,我還沒來得及在軍中跟著他們多曆練些時日,就被趕鴨子上架,去了北疆戰場。說我子不肖父確實沒錯,我不是照著他長的。除了從叔父身上學到一點粗淺皮毛,我這個人的脾氣秉性,都是那七年裏在北疆滾出來的。”


    他斂去笑容:“所以王爺,別指望我聽個故事就能變成你期望的‘傅家人’。我這雙手砍過數不清的蠻人,從未妄想死後轉生極樂,該下地獄就下地獄,對別人亦是如此,‘伏屍二人,血流五步’就夠了,誰作孽誰遭報應,扯上不相幹的人做什麽?”*


    段歸鴻道:“因他一己之私,而致忠良飲恨,就算是遭報應,也不夠償還他造下的孽。”


    傅深沒有立刻接話,默然片刻,才低聲歎道:“王爺……黎民何辜。”


    段歸鴻也沉默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可那百萬枉死的人有什麽過錯呢?


    那些死在青沙隘的士兵、死於純陽道人之手的幾個平民,溪山村鄺風縣死於秋夜白的無辜百姓……他們又有什麽必死的因由呢?


    天公稍不順意,便是旱澇蝗災,凶年饑歲,上位者稍不順意,便是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小小庶民,養家糊口已是不易,頭頂著一重又一重的天,半生辛勞,隻消一個飛來橫禍就能徹底毀掉。


    人命貴的時候,一怒便有百萬人流血浮屍,人命賤的時候,他就是那百萬中的一個。


    托賴投了個好胎,傅深沒有成為那“萬中之一”,但他也不想當那個“萬裏挑一”,在殺人與被殺之間,他想走第三條路。


    “敬淵。”段歸鴻忽然開口。


    這回他沒有憤怒,也沒有責備,心平氣和地叫了傅深的名字,好似終於收起了一身的偽裝,露出其下磐石般堅硬冷漠的內裏來。


    “‘黎民何辜’。這句話,你叔父也曾經說過。”


    元泰四年,傅廷信受傷,段歸鴻替他找來了解藥,在治好了他的毒傷同時,段歸鴻還從南疆巫醫那裏了解到了這種植物的恐怖之處。適逢邊關戰事膠著,漢軍與韃族騎兵相持不下,段歸鴻想以奇兵之計打破僵局,便找到傅廷信商量,打算用這種草藥毀掉阿拉木部的草場,再配上疫病,一旦後院起火,勢必能給韃族以重擊。


    傅廷信覺得此法太過殘忍陰毒,死活不同意,段歸鴻去找傅堅,又被教訓了一通。正當他屢遭打擊以為此路不通之時,傅廷忠找上了他,與他秘密敲定了這個計劃。


    次年春天,阿拉木部草場被瘋長的秋夜白侵占,疫病多發,整個部族陷入恐慌動蕩,傅廷忠率軍出擊,大勝東韃騎兵於大青山,漢軍甚至深入草原腹地,險些打下東韃人的王城。


    那一戰後,當段歸鴻誌得意滿地跟傅廷信顯擺表功時,傅廷信隻說了一句“黎民何辜”。


    同年秋天,傅堅在甘州一病不起。他在病中時給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推舉段歸鴻為征西軍將軍,前往西南平亂。


    這一手至今仍被許多人認為是傅堅排除異己,想把北燕軍權留給自己兒子。隻有段歸鴻自己知道,那天傅堅將他叫到病榻前,言及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命他在床前起誓,將秋夜白帶回西南,小心看守,絕不能有一棵流入中原。


    他怔然地聽著傅堅說:“天下安定,百年盛世,成於你手,敗於你手。你雖不姓傅,可骨子裏卻是我們傅家人。”


    “我征戰四方,戎馬半生,隻有一個心願未了,是想看一眼人間太平,如今……便托付給你了。”


    老將軍給他下了最後一道死命令。段歸鴻含淚在病榻前磕了三個頭,待送走傅堅,諸事落定,便隨朝廷大軍來到了西南。


    從元泰六年西南平定至今,他這一守,就守了二十年。


    二十年裏,傅廷忠被韃人刺殺,傅廷信戰死沙場,傅深臨危受命出兵北疆,他身在西南,卻從未有一天忘懷過北方連天的衰草黃沙。


    傅深剛去北疆的頭幾年,段歸鴻看著戰事漸息,北方重歸安定,還以為度盡這十幾年的波折坎坷,那句“人間太平”終於要實現了。


    可是後來,他發現是自己想錯了。


    北燕鐵騎在傅家人手中傳了三代,元泰帝先坐不住了。


    傅家人都短壽,元泰帝卻是個活的長的皇帝,他眼睜睜地看著一代又一代的傅家人接過帥印,走上沙場,北燕軍越來越強盛,主帥越來越年輕,可他卻越來越衰老。再回頭看看他的龍子龍孫們,竟沒有一個驚才絕豔,堪為一代中興之主。


    再這麽下去,十幾年後,二十幾年後,這天下還是他們家的天下嗎?


    在元泰帝令傅廷義襲爵、改封傅深為靖寧侯時,段歸鴻就感覺到了皇上對北燕鐵騎這位新統帥的忌憚與提防。


    元泰帝當年與傅堅君臣相得,是因為朝廷風雨飄搖,北方戰事還要靠他;對傅廷忠與傅廷信優待有加,是因為兄弟二人互為倚仗,還有肅王在其中摻一腳;而他如今敢對傅深頻頻動作,則純粹是欺負他年紀小好揉搓,而當代穎國公又是個隨時要羽化登仙的廢物點心,出了事也幫不上忙。


    為防萬一,段歸鴻把杜冷派到了傅深身邊。隨著皇帝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段歸鴻終於對所謂的“人間太平”失望了。他終於明白過來,隻要那龍椅上還坐著人,傅家人、還有他自己,就永遠也無法掙脫“天命”。


    封存在西南二十年之久的“沉睡的死亡之神”被守衛者喚醒,自荊楚沿江東流,幽靈一樣在江南山水裏落地生根,鋪開滿地潔白的花朵。


    西平郡王傾訴完了,緩緩吐出胸中鬱積的濁氣,道:“我監守自盜,深負所托,來日黃泉之下,無顏再見傅公。”


    以異姓封郡王的第一人,為了一句海市蜃樓般的囑托,固守西陲二十載。傅深明知道他做下了很多錯事,卻無法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譴責他。


    就像當年傅廷信對段歸鴻說“黎民何辜”,而今換成傅深,他也隻有這麽一句話可說。


    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無辜。


    世上最令人無可奈何的罪名,一個是“莫須有”,一個是“懷璧其罪”,還有一個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傅深頹然道:“我也無顏見他老人家,要不然咱們一塊去他墳前上吊吧。”


    段歸鴻沒理他的嘲諷:“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給你透個底。你知道我身在西南,鞭長莫及,在京城難以經營起成規模的勢力。純陽道人能在京城站住腳,全虧一個人多次幫扶援手。”


    傅深心中一沉:“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初中課本《唐雎不辱使命》,原出處《戰國策》


    *曹操《蒿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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