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折柳亭。


    山花爛漫,楊柳依依,可惜離亭相送者隻有寥寥,其中老者須發皆白,形容憔悴,正是前些日子剛從天牢裏放出來的曾廣。


    他在學生顧山綠的攙扶下,麵向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顫顫巍巍地長身一揖。


    傅深側身不受,抬手虛扶了他一把:“曾先生不必如此。”


    曾廣道:“若非大人仗義出手,草民這把老骨頭,隻怕就要朽爛在天牢裏了,救命之恩,合當拜謝。”


    “可千萬別,”傅深笑道,“您吉人自有天相,又得了顧大人這樣一個好學生,本侯隻不過動動嘴皮子,真正出力的是家裏那位,傅某實不敢居功。”


    匡山書院案傅深早有耳聞,對曾廣其人也略知一二。他幼時即以神童揚名鄉裏,中試後外放為地方官,卻因上司彈壓而不得升遷。曾廣性烈如火,竟掛冠離去,歸隱回鄉,從此不再踏足朝堂。他潛心治學多年,文章名滿天下,但其言辭激烈,針砭時弊,常被歸為離經叛道之說。去年冬天,因《雪梅庵文存》中一篇“天下為公”論被有心者拿去告發,驚動朝廷,曾廣遂因“妄議朝廷”“妖言惑眾”獲罪入獄。


    他們匡山一派向來是架秧子起哄的多,幹實事的少。曾廣下獄後,數百學生作鳥獸散,親朋故舊避之如蛇蠍,隻有一個顧山綠替他奔走求告,奈何人微言輕,收效甚微。


    不過許是曾廣命不該絕,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的文章合了傅深的胃口,傅深對他有幾分印象。再就是匡山書院案發時,恰逢舊年除夕,便一直拖到了今年。轉過年來,又趕上萬壽節,傅深和顧山綠一搭話,才知道曾廣原來是他的老師。傅深那時已知曉了當年金雲峰案的真相,正想找個由頭跟嚴宵寒把這事說開,偏巧就遇上了匡山書院案。


    說傅深和嚴宵寒是他命中貴人亦不為過,若不是這二位非要玩個情’趣,曾老先生還不知道要在牢裏蹲到什麽時候。


    嚴宵寒應允了傅深之後,本打算給曾廣也來個假死脫身,誰知四月初四,京師突降大雪,城內一片銀裝素裹,連深宮中的元泰帝都被驚動了。


    自萬壽節暈倒後,元泰帝一直身體抱恙,朝會改為三日一次,國事由英華殿協理。太醫院多方調養,卻始終不見起色。直到這場大雪降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莫非是皇上行逆天之舉,才引得上天示警,令其反躬自省?


    不止朝臣這麽想,連元泰帝自己都信了,拖著病體親往太廟跪拜,嚴宵寒趁熱打鐵,找了個麵聖的機會把匡山書院案提出來,果然說的元泰帝動了心,隔日便下旨開恩、大赦天下。


    如今他已隨齊王一道南下,傅深特意來送曾廣,不光是為了餞別,還要特意在這群文人麵前給他表一表功。


    顧禦史被“家裏那位”這四個字砸的眼冒金星,牙疼似地撇了撇嘴。


    “無論如何,多虧了侯爺與大人設法相救,老師才得以死裏逃生,”他也朝傅深行了一禮,“二位厚德高義,下官沒齒難忘,必結草銜環相報。”


    傅深玩笑道:“拙荊臨行前聽說我要來給曾先生餞別,特意托我轉達:結草銜環倒是不必,隻盼來日二位嘴下留情,少罵幾句‘朝廷走狗’,他就心滿意足了。”


    天下文人,對飛龍衛向來是口誅筆伐,深惡痛絕,曾廣這種老先生尤其如此。他原本以為是傅深路見不平,與飛龍衛多方周旋、鬥智鬥勇,才將自己救出生天,卻萬萬沒想到靖寧侯三句話不離那朝廷鷹犬,甚至還把首功全歸於他——怎麽從牢裏出來天都變了,一心向善不殺生,這還叫飛龍衛嗎?


    顧禦史看得比他透徹,見老師仍在震驚迷茫,朝傅深無奈一笑,道:“那就請侯爺代我師徒二人,多謝嚴大人援手。”


    傅深見他十分上道,滿意地點點頭:“好說。”


    時間不早,顧山綠將曾廣扶上馬車,揮別恩師,目送他遠去後,與傅深道別,騎馬回城,傅深則上了車,往另一個方向、長樂山中的別莊行去。


    春光正好,風中帶著溫暖濕潤的青草香,寒食方過,正是踏青遊春的好時節。


    可惜……


    花在眼前,該憐取的人卻不在眼前。


    嚴宵寒去了荊楚,傅深一個人待在京城府中也沒什麽意思,索性又到別莊裏休養。俞喬亭和肖峋早已帶人回北燕,眼下山莊裏隻有寥寥幾個粗使下人,他樂得清閑,正浮生偷閑地度日,當晚,山莊門前卻突然停了一架遮的密密實實的馬車。


    車簾掀開,露出一個大箱子,火光映照下,箱角似乎有玄鐵冷光一閃而過。


    數日後,荊州之外。


    此地距荊州約有兩日路程,齊王一行人清晨離開鶴山驛,原定當晚到達下一個驛站,不料天降大雨,河水猛漲,淹沒了原來的道路,他們隻得改道另行,結果雨越下越大,幾乎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


    水霧茫茫,天地間全是雨聲,他們險些迷失方向,最後僥幸在郊野中找到一間尚能遮風擋雨的破廟。嚴宵寒護送著落湯雞似的齊王衝進主殿內,見神像破敗,灰塵蛛網遍生,但屋宇好歹還能撐住,鬆了一口氣。


    侍從們冒雨從後院找了半截破門當幹柴,生起了一堆火。


    有了火堆和熱水,在大雨裏奔逃的倉皇便逐漸淡去了。嚴宵寒有條不紊地著人收拾包袱幹糧以備過夜,安排守夜事宜,那逆光立在門前的身影讓人莫名安心。齊王雖然是嬌生慣養的皇家子孫,也挺能吃苦,換下身上的濕衣服後,還有心情一邊捧著熱水,一邊走近去觀察蒙塵的神像。


    嚴宵寒見狀,走過來道:“殿下?”


    “嚴大人,”齊王道,“你知道這廟裏拜的是什麽神嗎?”


    嚴宵寒微微眯起眼細看,隻能分辨出泥胎木發髻高聳,修眉長眼,好像是個女仙,虛心道:“請殿下賜教。”


    “門口的牌匾破損大半,不過還能勉強分辨,”齊王指給他看,“是‘梵仙’。”


    嚴宵寒也是在佛門中長大的,竟沒聽說過還有個“梵仙”,不由疑惑道:“這又是何方神仙?”


    齊王一笑:“‘梵仙’就是狐仙的別稱,這廟其實供的是狐仙。”


    嚴宵寒心說不供佛祖菩薩,反倒供這山精野怪,也不嫌瘮得慌,嘴上卻道:“想來此地曾有狐仙顯靈,才引得百姓建廟參拜。”


    齊王道:“古人筆記中說‘無狐魅,不成村’,民間百姓供奉狐仙是常態,此地既然有狐仙廟,想必離村子不會太遠。”


    嚴宵寒點了點頭,又對他道:“殿下是真龍之子,妖邪精怪自當避讓,您隻管休息,不必憂慮。”


    因日前出了天降大雪的奇事,齊王現在對這些靈異神怪之說還很相信,不過看嚴宵寒的態度,他雖然拿這一套勸人張口就來,自己其實卻不怎麽信。


    不過正是這份膽氣,讓他覺得這破廟也不算那麽難以忍耐。比起一個跟他勉強還算是連襟的奸佞來,還是鬼神精怪更可怕一些。


    因外麵大雨滂沱,臨近傍晚時分,天色已暗得難以視物。他們帶了足夠的幹糧飲水,不怕過夜,嚴宵寒最擔心的是離廟不遠處有一片不小的湖泊,狐仙廟的地勢雖然高,但就怕暴雨漲水,半夜淹上來。


    正出神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水聲,似乎是什麽東西蹚水狂奔,那聲音越來越近,嚴宵寒凝神細聽,果然片刻之後,雨中衝出一個戴著鬥笠的身影,正朝他們所在的破廟衝過來。


    頃刻間,那人已到眼前,鬥笠遮住麵容,穿著一身無紋無飾的黑色長衣,背後背著個長條布包,裏麵似乎包著刀劍,胯’下一匹皮包骨頭的瘦馬,**地朝他高聲道:“兄台,雨天路滑難行,借貴地暫避,多謝多謝!”


    “鏗”地一聲,佩刀出鞘,寒光閃閃地攔在馬前,那人嚇的連忙勒馬,差點栽下去。嚴宵寒略顯冷淡的聲音夾在雨聲中,有點聽不分明:“不好意思,不借。”


    那人愣住了,片刻後不敢置信地嚷嚷道:“你說什麽?”


    “我說,讓你去別處,”嚴宵寒八風不動地道,“這裏沒有你落腳的地方。”


    齊王就在裏麵,誰知道這人是什麽來路,哪怕無辜地淋死在外麵,也不能讓他進來。


    那人試圖跟他講理:“大兄弟,同是天涯淪落人,這荒郊野地裏,你讓我去哪兒再找個地方躲雨?通融一下唄,我什麽都不做,雨停了就走。或者我給你銀子也行……”


    他作勢要去摸錢袋,嚴宵寒仍不近人情地道:“不行。”


    “怎麽還說不通了?”那人錢也不掏了,惱道,“這廟是你們家修的?還是廟裏大仙雇你當看門狗?你月錢多少,我給你雙倍行不行!”


    嚴宵寒:“……”


    誤打誤撞,罵到點子上了。


    他眸光微冷,手指攥緊刀柄,手腕下壓,雨水在刀尖凝成一道流光似的銀線——


    作者有話要說:都是瞎編,不要代入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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