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爬上窗欞,天光黯淡,牆上泛黃的畫卷消隱於無邊昏暗。嚴宵寒與傅深交杯同飲,完成了最後的儀式,再向傅家先輩遺像深施一禮,方轉身下了黃金台。


    這一場拜堂沉重而悲愴,將本來就不怎麽喜慶的氣氛渲染的更加低落。嚴宵寒將傅深送上馬背,有意緩和氣氛,道:“接下來該回侯府,拜了天地,還得回去拜謝皇恩。你我雙雙跑的不見人影,禮部的大人們恐怕連掐死咱們倆的心都有了。”


    傅深嗤道:“讓他來。我一隻手能打十個。”


    跟來觀禮北燕鐵騎們看熱鬧不嫌事大,哄堂大笑。嚴宵寒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縱身上馬,與傅深並轡而行。迎親隊伍與北燕軍合為一隊,一大群人馬,浩浩蕩蕩地往京城方向奔去。


    滿京都知道嚴傅二人今日成婚,多少人翹首以盼,甚至跑到街上看熱鬧,從天亮等到天黑,始終不見動靜,急的好似熱鍋上的螞蟻,議論紛紛;元泰帝在宮裏等著聽信,已打發人到侯府問了三次;禮部大人怒急攻心,暈過去兩回,說什麽也不幹了,非要告老還鄉。


    正當侯府宮中俱亂成一鍋粥時,京城北門霍然洞開,兩騎明豔紅衣從城樓又長又深的陰影中躍馬而出,袍袖衣袂在風中翻湧,如同行將沉入地平線下的夕陽迸發出最後兩團烈火,頃刻間飛掠過被暮色籠罩、昏暗陳舊的長街。


    瀟灑恣意至極,俊俏風流至極。


    人群中倏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不知是從誰開始,百姓們提著燈走上街頭,一盞一盞,百盞千盞,逐漸綴連成一道光華璀璨的長河,令天上銀漢失色。兩騎過處,亦有無數百姓拋擲紅色花朵,齊聲高呼:“恭賀傅帥新婚!”


    “將軍新婚大喜!”


    “侯爺平安康泰,福澤綿長!”


    大紅花朵如雨點般落下,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最後竟成了滿城狂歡。不光是傅深,連嚴宵寒都沒想到會有這麽大的場麵。


    難以形容那一刻的滋味,像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被人從冰天雪地中捧了起來。傅深刹那動容,從嚴宵寒的角度看去,他眼中竟好似有淚光一閃而過。


    駿馬慢慢放緩速度,一行人最終停在春和橋頭上。


    橋上橋下都是手執明燈的百姓,宛如無邊夜色裏亮起萬千螢火。傅深端坐馬上,抬手整理衣冠,隨後朝著大街上所有圍觀的人,鄭重無聲地行了一禮。


    他隻說了四個字,字字落地有聲。


    “傅某慚愧。”


    他一開口,嗓音已經哽咽至沙啞。傅家三代人的功勳,留於史冊,銘於碑石,被萬人傳誦,溢美之詞聽的傅深耳朵起繭,他也曾驕傲滿足、沾沾自喜;被皇帝卸磨殺驢時,也曾心存怨懟,覺得自己居功至偉,值得天下人對他感恩戴德。


    可當他真正知道了什麽叫“民心所向”,卻收起了所有的傲氣,隻覺得惶然慚愧,渺小如天地間的一粒微塵。


    外患未平,天下未定,他傅深何德何能,隻憑一點微不足道的軍功,卻被這麽多人感激銘記。


    傅深自己清楚,他所背負的“責任”,很大一部分源於他是傅家人,不能墮了祖先威名;另一小部分是因為他的固執與不服輸,千斤重擔子壓在肩上,咬著牙也要挑起來。至於“道義”,其實隻占很小的一點,與周遭格格不入,他得像嗬護著燭火一樣孤獨而漫長地堅守,免得它一個不小心就在風吹雨淋中熄滅。


    而今夜,他忽然發現,原來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在固執地守著這一盞燈。


    萬千燈火相送,聲聲禱祝,花落如雨,他好像終於找到了在這條漫漫長路上繼續走下去的勇氣與信念。


    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搭上了傅深肩頭,安撫地一握,背後像是靠上了堅硬牆壁,嚴宵寒湊近他,輕聲道:“時間不早了,走吧。”


    傅深無意識地點了點頭,忽然揚手接住了什麽東西,順手往他襟口一別。沒等嚴宵寒反應過來,傅深已提起韁繩,繼續催馬前行。


    一股幽香彌散開來,嚴宵寒低頭一看,倏忽一怔。


    那是一朵並蒂蓮。


    靖寧侯府。


    眾人千盼萬盼、望穿秋水,可算把這兩位活祖宗盼了回來。禮部官員剛看見傅深騎在馬上時還愣了愣,差點脫口問出“侯爺你不是瘸了嗎”,幸好下一刻嚴宵寒親手將傅深抱了下來,安放在輪椅上,他才意識到傅深原來並未康複,隻是硬撐了一路。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一個殘廢將軍最後的堅持,令人感傷欽佩,也令人唏噓惋惜。


    因著這點微妙的同情,他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消散了一些,沒朝二人發作,隻朝他們一拱手,先賀過新婚大喜,又催促道:“兩位快進去吧,穎國公和令堂正等著兩位拜堂呢。”


    飛龍衛地位超然,對文官一貫愛理不理,嚴宵寒隻淡淡地嗯了一聲,心思全在照顧傅深上,傅深對那官員道了聲辛苦,又將推輪椅的嚴宵寒輕輕撥開,低聲道:“不用你動手,讓青恒他們來。”


    自門口至正堂都鋪著長長的紅毯,傅深與嚴宵寒各執紅綢一頭,俞喬亭將輪椅推入喜堂。滿室燈火通明,各處點著龍鳳喜燭,來賓們紛紛起身道賀。秦氏錦衣華服,高踞主位一側,另一側則空著,穎國公傅廷義坐在下首第一位,聽見他們進門,微微抬眼,一臉漠然地與傅深對視了一眼。


    秦氏苦等了幾個時辰,早已老大不耐煩,若在家裏,這會兒恐怕已經驚天動地地開罵了。然而今日喜宴辦在靖寧侯府,往來的都是傅家的故交同僚,她不得不咬牙切齒裝出個端莊賢淑的樣子來,以免在這些達官顯貴麵前失了身份。


    不過一見傅深和嚴宵寒,她頓時就要忍不住笑了。


    當年他們母子戰戰兢兢地活在傅深的陰影之下,整個穎國公府“隻聞大公子,不聞小公子”,如今風水輪流轉,傅深再囂張狂妄又怎麽樣?最後還不是要嫁給個男人,打落了牙和血吞,恭恭敬敬地給她這個國公夫人磕頭!


    “這孩子真叫人不省心,大婚之日怎麽能遲到?還耽誤了吉時,讓這麽多人白等你一個時辰。”秦氏壓根沒離開過椅子,裝模作樣地數落傅深道,“從前在家裏無法無天也就罷了,日後成了親,可不能再這麽任性。”


    說著又轉向嚴宵寒,親親熱熱地道:“夢歸,敬淵這孩子嬌縱慣了,有什麽不當之處,你多包涵擔待。”


    這話說的令人作嘔。滿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在場的誰不知道穎國公家那點破事,都不約而同地坐直身體,支起耳朵,預感到接下來會有一場好戲。


    傅深當即沉了臉,正要發作,卻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輕輕一壓,示意他別動。嚴宵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慢慢悠悠地道:“好說。我不擔待,還有誰擔待。”


    他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嘲諷,聯係前因後果,在場諸人都以為他是不滿於這門拉郎配的親事。


    隻有傅深,聽出了一股隱晦低調的瞎顯擺和獨占欲。


    他胸中怒火瞬間消歇,嘴角不甚明顯地一彎,順著嚴宵寒扶著他肩頭的力道放鬆脊背,準備專心看戲——要不是條件不允許,他甚至還想翹個二郎腿。


    秦氏顯然對嚴宵寒非常滿意,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嚴宵寒討厭傅深,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必然與自己是同一條戰線上的。


    她和藹而大度地微笑道:“快別站著了,趕緊來拜堂,不能耽誤你們行禮……”


    話音未落,嚴宵寒突然打斷她:“稍等。”


    “怎麽了?”


    嚴宵寒道:“敬淵的高堂俱已亡故,我二人該向靈位行禮,喜堂之內,為何不見牌位?”


    秦氏一愣:“這……”


    嚴宵寒繼續道:“你又是從哪冒出來的,竟敢高踞主位、受本官與靖寧侯的禮?不怕折了壽麽?”


    傅深聽得都想給他鼓掌了。秦氏的臉色由紅轉白再轉青,嘴唇和寬袖下的手不住顫抖,她萬萬沒想到嚴宵寒會突然發難,有心反駁,卻被他含笑瞥來、飽含殺意的一眼嚇得瞬間噤聲。


    那可是飛龍衛!


    不等她回答,嚴宵寒似乎已經厭倦了與她廢話,冷冷道:“來人,拖下去。”


    他一聲令下,人群中立刻站出兩個飛龍衛,動作快的仿佛預演過,抓著秦氏的胳膊將她從主位拉下來,當場拖了出去。


    秦氏像是突然醒過神,瘋狂掙紮大叫,然而隻叫了兩個字,就被訓練有素的飛龍衛堵上了嘴。


    “嗚嗚”聲逐漸遠去,喜堂內恢複一片死寂,眾賓客麵無表情,內心早已驚濤駭浪——不愧是凶名在外的飛龍衛,這也太囂張了!


    變故來的太快,電光火石之間就已塵埃落定,秦氏已被拖出去老遠,傅涯方才如夢初醒,跳起來衝到嚴宵寒跟前,狂怒道:“無恥狗賊!你竟敢欺辱我母親!”


    他提拳便要打人,被嚴宵寒一腳踹飛出去數尺,踹完了才問:“這又是誰?”


    傅深快要被他笑死。席間也不全是看熱鬧的,還有那麽一兩個好心人,見傅涯被嚴宵寒窩心一腳踹的半天爬不起來,戰戰兢兢地勸慰道:“那是傅家小公子,侯爺的弟弟。他的生母就是,呃……剛才那位秦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嚴宵寒“哦”了一聲,詫異道:“嚴某隻聞有傅公子,不曾聽說過什麽傅小公子。原來竟是敬淵的異母弟弟,誤會了。”


    那邊傅涯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就聽見他假惺惺地說“誤會”,險些噴出一口心頭血。他又羞又惱,燒紅了雙眼,摸到身邊被他碰落的什麽東西,看也不看,隨手就砸了過去,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


    他這一下準頭不太足,那暗器沒朝嚴宵寒飛去,倒飛向了傅深,被他輕輕鬆鬆抬手抓住,拿到眼前一看,是個碎了半邊的瓷碗。


    嚴宵寒還在那不依不饒地抬杠:“傅小公子的嘴未免太髒,有失教養……”他低頭一看傅深手中的碗,目光落在閃著寒光的碎瓷邊緣,臉頓時黑了。


    他背後騰起了幾尺高的殺氣,陰惻惻地道:“竟敢用這等鋒利之物暗害你大哥,當真是狗膽包天。”


    所有人的心聲簡直要衝破胸膛、直撲到嚴宵寒臉上:你清醒一點!人家沒想暗害他大哥,就想光明正大地打你!顛倒黑白也要有個限度啊!


    傅深舉手掩口,強忍著笑悶咳了數聲。嚴宵寒像是才想起有他這麽人一樣,俯身勸道:“別動氣……大喜之日,本不宜多生事端,不過你我既然成了親,夫妻一體,你行動不便,我少不得要越俎代庖,替你管一管這目無尊長、口出惡言的弟弟。侯爺不會舍不得吧?”


    他的語氣溫柔款款,話裏的威脅之意卻一覽無餘。


    做戲要做全套,傅深麵露為難:“這……”


    嚴宵寒溫和道:“飛龍衛手上有數,不會見血,小懲大誡罷了。”


    傅深猶豫片刻,悵然道:“那就依你說的辦吧。”


    嚴宵寒滿意地直起身,轉向起身待命的飛龍衛:“侯爺的話都聽見了?把傅小公子帶下去,輕輕地打幾板子,讓他知錯悔改就好。”


    熟悉飛龍衛套路的朝廷官員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看傅涯的眼神裏充滿了同情:打到知錯為止,那就是不會停手,往死裏打啊……


    如狼似虎的飛龍衛架起傅涯,把他也拖了出去。


    好好一場喜宴,搞得變故橫生,風波迭起,讓人覺得再多坐一刻都是煎熬。最慘的還是靖寧侯傅深,因為凶殘跋扈的飛龍衛欽察使還不肯消停。嚴宵寒意有所指,一唱三歎地抱怨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才剛成親,就要處理這一攤子糟心事,往後還不知要怎麽糾纏……”


    飛龍衛平時製造冤獄、殘害忠良時,用的花招手段不知多出幾倍,嚴宵寒倒好,處理了這麽兩個人就過來表功請賞,還要變著法地暗示他“快來誇我”。


    傅深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心裏還是不可自抑地軟了一下:“辛苦你了,賢內助。”


    嚴宵寒的目光陡然幽深起來。


    傅深並不知道自己隨口一句調侃引發了什麽後果——不久之後,靖寧侯府喜宴上的風波在坊間迅速流傳開來,經過口口相傳和臆測加工,最終變成了“殺千刀的飛龍衛當著靖寧侯的麵,辱罵他的母親,毆打他的弟弟,最後還要逼著人家誇他賢惠!”


    太囂張了!太無恥了!朝廷走狗又在殘害忠良了!


    後話不提,眼下鬧劇散場,該辦的喜宴還是要繼續。送走秦氏母子,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場上唯一健在穎國公傅廷義。


    與父親和兩個兄長不同,傅廷義自小身體羸弱,不是學武的苗子,每日隻在房裏閉門讀書,毫無存在感,與家中人都不大親近。後來兄長先後過世,在穎國公府急需一個人出來挑大梁時,也是由傅深領兵出關,分擔了大部分壓力,然後他才不慌不忙地站出來,繼承了爵位。穎國公府與靖寧侯府分開後,這位有如透明人的國公爺更加深居簡出,聽說沉迷於修仙煉丹,連帶著整個國公府也日漸式微。


    因有一大家子珠玉在前,坊間對這位三爺的評價就顯得刻薄了許多。都說傅廷義毫無長處,全靠投了個好胎,這輩子光憑撿漏就能衣食無憂——他不是正求仙問道麽,沒準哪天他撿個漏,就能白日飛升了呢!


    不管秦氏如何,傅深對這位三叔始終是抱有尊敬的。無論是真的無心俗務還是有心韜光養晦,穎國公府這些年的低調都讓傅深少了很多顧慮。


    他示意嚴宵寒將自己推到傅廷義身前,抬手行了一禮,道:“三叔。”


    侄兒大喜的日子,傅廷義穿的居然還是道袍。他近年來常齋戒食素,形貌清臒,頦下一縷長須,看上去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此前出了那麽大的亂子,他卻始終一言不發,視若不見,一邊閉目養神,一邊默念道經,直到傅深叫了他一聲,才微微睜開眼睛。


    傅廷義目蘊精光,語調縹緲:“不必拜我。你父母靈位,都在家中祠堂,你若有心,可自行前往參拜。”


    這話不知到底是對誰說的,他也不等人回答,自顧自起身,袍袖一拂,飄然而去。


    這下子連飛龍衛看傅深時眼裏都帶上了同情:他們欽察使自小父母雙亡,沒有親人,這已經夠慘了;而靖寧侯這一家子親人……還不如沒有呢。


    好在傅深並不在意,他與嚴宵寒已在黃金台見過了長輩,餘者不足為慮。人都走幹淨了正好,他也早就想走了。


    喜宴一直持續到深夜,等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嚴宵寒對傅深道:“這裏留給下人收拾,你先到我府裏去住。”


    他知道傅深對侯府沒什麽感情,不會拒絕他的邀請。孰料傅深沉吟了片刻,竟然回絕了:“不必了。我早該跟你說,剛才一下子忙忘了:婚禮之後,我打算搬到城外田莊上去休養,回頭給你寫個地址,你若有事,可以到那邊找我。”


    嚴宵寒瞳孔微縮,聲音倒還平靜:“剛成親就別居?是我先前哪裏招待不周麽?”


    “沒有的事,別多心,”傅深側頭,用眼角一瞥門外,低聲道,“我帶著一票北燕軍呢,都住到你府上像什麽話。”


    嚴宵寒心裏這才稍微鬆快了一點,不那麽堵了,隻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遺憾:“住一晚也不行嗎?”


    傅深的小心肝“忽悠”一下,軟的都快化了,含笑問:“這麽舍不得我?”


    兩人在紅燭高燒的洞房裏喁喁細語,一個刻意引誘,一個有心遷就,氣氛旖旎得不像話。


    嚴宵寒道:“準備了點東西,想著等你回來,或許能用上……不過現在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雖然明知道嚴宵寒嘴裏說出來的話隻能信一半,他那貌似真誠的落寞與惆悵有一多半都是在演戲,傅深還是忍不住妥協了。


    “一番心意,怎麽能叫多此一舉呢?”他握住了嚴宵寒的手,誠懇地道:“沒提前告訴你是我不對,既然如此,那今晚就叨擾了。”


    嚴宵寒垂眸看著被他攥住的手,“嗯”了一聲:“求之不得。”


    等看見嚴府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時,傅深才從著不著北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感覺嚴宵寒進飛龍衛之前極有可能是個拍花子的——大概傅將軍也沒想到自己鐵骨錚錚了這麽多年,屈服起來居然如此順溜,連個磕巴都不打。


    他和輪椅一起被安放在麵朝庭院的門簷下,嚴宵寒推著他,慢慢地往前走。


    兩人到正房前也沒停,傅深剛要提醒他前麵有台階,就感覺到輪椅沿著一個坡度,平穩順暢地滑了上去。


    傅深心頭劇震。


    他終於發現了這所宅子同之前相比,不一樣在何處


    所有帶台階的地方全部被磨平,改成了平緩的斜坡,門檻全部拆除,隻留下一馬平川的地麵。


    一看就是為家中腿腳不便、以輪椅代步的人所做的特殊設計。


    對於常人來說,家裏有個殘廢,光照顧就已經令人耗盡心力,很少有人願意花大功夫去把不便的台階門檻重新改裝。而嚴宵寒在明知道他們成親隻是走個形式、傅深不會長住的情況下,卻依舊默默地將整片宅院改動了一番。


    人心都是肉長的,說不動容,那是謊話。


    雖然拜了堂,許了諾,可是傅深和嚴宵寒才剛剛邁出坦誠的第一步,他們中間還隔著無數秘密與分歧,誰也說不清他們之間到底算什麽,這段感情裏摻雜太多東西,而那一點動心,一點情愫,猶如滴水入海,顯得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的感情,也可以做到這個地步嗎?


    與靖寧侯府那片浮誇的布置不同,嚴府顯然是盡心收拾過的,處處精致,既華麗,又幽靜。傅深甚至在房間裏看到了幾盆蘭草,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北燕小鎮的發現,狀似無意地問:“這麽多年過去了,原來嚴兄還是喜歡蘭草。”


    嚴宵寒抓著輪椅的手無意識地一緊,隨後平靜地道:“若非時間緊湊,我還想再給你準備一池並蒂蓮。”


    傅深被這句話精準地戳中了心窩,一時間竟沒接上話。


    嚴宵寒仿佛是帶他參觀,推著輪椅走過一間間屋宇、長廊,最後停在一間離臥室很近的小房間外。


    傅深記得這裏,這是浴房。


    “要進去嗎?”傅深抬頭問他,“浴房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一架屏風,幾個浴桶——


    嚴宵寒抬手推開門。進門仍是一架玉石山水大屏,可繞過去,後頭卻別有洞天。


    幾間屋子被打通,連成一間朗闊的大屋,屋中空空蕩蕩,別無陳設,隻有正中央地麵上,有個玉石砌成的大浴池。如今沒燒熱水,裏麵隻有半池清水,清可見底,借著燭光與粼粼水光,隱約可見池底浮雕的荷花與活靈活現的遊魚。


    “這……”


    嚴宵寒推著傅深走近,解釋道:“你的腿用浴桶不方便,沒人扶容易摔跤,所以我叫人改了這麽個池子出來,你還……中意嗎?”


    傅深被他一個接一個的“驚喜”砸的有點回不過神來,沒等他完全想明白這個浴池的意義,嚴宵寒從背後走到他麵前,屈膝蹲下,視線與他平齊,扶著他的膝頭,認真地道:“敬淵,我修好庭院,種下梧桐,現如今……隻等著鳳凰來。”


    不但沒來,還想飛去別處的“鳳凰”:“……”


    他忽然想問嚴宵寒,你知不知道什麽叫“葉公好龍”?你憑什麽斷定,我就是你想要的那隻鳳凰?


    可那些被磨平的台階,偌大的浴池,和他眼裏的認真,都不是假的。


    “這樣不行,嚴兄,”傅深忽然傾身,微涼幹燥的指尖在他眉心處點了一下,微笑道:“想招來鳳凰,你得唱《鳳求凰》呀。”


    嚴宵寒挑起一側長眉,若有所思地與他對視,那意思很明顯:這麽有經驗?那你唱一個。


    傅深大笑。


    他們中間隻隔了一層窗戶紙,兩人卻都默契地就此止步,沒有挑破。個中微妙的平衡,或許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準確把握——可能是情未到深處,不夠圓融自然;也可能是這兩位都有異乎尋常的耐心,非要在無數次交鋒試探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因朝廷不讓洞房,當晚兩人還是像以前一樣,傅深在臥室,嚴宵寒睡廂房。這個主客顛倒的關係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變成了慣例,而嚴府上下無不對此習以為常,明明直到今天,他們名分已定,傅深才可稱得上是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


    不動聲色的體貼最致命,傅深早年間已在嚴宵寒身上吃過一回苦頭,可惜至今仍沒有長記性。


    第二天一大早,嚴府的兩位主人還在沉睡,大門就被人咚咚敲響。俞喬亭站在門外,麵色凝重:“打擾了。我有要事,需得立刻見侯爺。”


    管家請他到花廳中稍候,沒過多久,嚴宵寒推著傅深從裏間走出來。兩人氣色都很好,看上去昨晚並沒有胡天胡地。若在平時,俞喬亭肯定要調侃兩句,可今天一見麵,沒等傅深問他“吃了嗎”,他先對嚴宵寒道:“嚴大人,我與將軍有些緊要軍情要談。”


    嚴宵寒知情識趣,道了聲“少陪”,便出門叫人準備早飯去了。


    傅深:“出什麽事了?”


    俞喬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雙手遞給他:“昨晚留宿侯府,今早下人來找我,說清點賀禮時發現了這件東西。”


    傅深一看盒蓋上的獵鷹圖騰,立刻明白了:“柘族的東西?”


    俞喬亭:“您看裏麵。”


    盒子沒有機關,傅深一撥鎖扣就開了蓋,被撲麵而來的血腥氣衝了一臉,皺眉道:“……這什麽玩意?東珠?”


    木盒裏裝滿珍珠,約有一捧之數,飽滿圓潤,光澤柔和,傅深雖不愛金銀珠寶,但因常在邊關,經常查驗歲貢,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珍珠幾乎顆顆都是貢品級別。


    這些上好的珍珠產在柘族人聚集的東北,故名“東珠”,十分名貴。隻是傅深手中的這個盒子裏,本該色如牛乳的東珠仿佛是被人從血裏撈出來的,到處沾染著斑斑血跡,透出一股極度的詭異與不祥。


    “還記的是誰送來的嗎?”這東西並不可怕,隻是膈應人,傅深道,“有沒有拜帖之類的文書?”


    俞喬亭搖頭道:“昨天收到的帖子太多,或許有,但一時找不出來。”


    傅深隨手扣上盒蓋,將木盒遞給俞喬亭,冷冷一嗤:“裝神弄鬼,八百年過去了還玩這一套。不用理會,估計這群雜碎看我成親,故意送來添堵。你拿去處理掉,別讓嚴宵寒知道。”


    他鎮定如常,俞喬亭心裏略微一鬆,但仍隱隱覺得憂慮。他接過盒子收好,傅深問:“我安排的事做完了嗎?”


    俞喬亭:“將軍放心。您今天便動身去莊子上嗎?”


    傅深略一沉吟,怕自己走了嚴宵寒不高興,但想了想之後的安排,又不得不走,點了點頭:“準備一下,我今天過去。”


    這邊北燕二人不許別人打擾,那邊嚴宵寒也沒能吃上早飯。俞喬亭進門沒多久,飛龍衛的探子也匆匆找上門來:“大人,昨晚有人在左寧縣東旺村的井裏撈上來一舉無頭屍體,案子報到順天府,經人辨認,已確定就是前些天失蹤的右金吾衛將軍穆伯修。”


    大約半個月之前,正值新年,右金吾衛將軍穆伯修突然失蹤,蹤跡全無。他走的十分突然,但又不像是毫無準備。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東西都沒帶走,隻卷走了幾件舊衣與若幹金銀財物。家人甚至以為他是出門與同僚吃酒,幾天後見人始終不回來,這才哭哭啼啼地去報官。


    起初這個案子並不引人注目,隻由順天府調查。因事涉朝廷官員,此案也上報了飛龍衛,在嚴宵寒眼皮子底下過了一遭就被擱在一邊。誰也不覺得一個身強體壯的金吾衛會被打劫或者謀害,說不定他是在外麵養了人,樂不思蜀,才遲遲沒有回家。


    然而就在今天,穆伯修的無頭屍體被人從京郊村莊中的枯井中發現。


    一樁失蹤案,和一樁發生在朝廷官員身上的命案,其分量絕不可同日而語。


    嚴宵寒問:“頭找到了嗎?”


    探子道:“還沒有。當地官府已令人將整個村子封鎖起來,正在全力尋找。”


    嚴宵寒:“去調順天府的卷宗,把他上下三代扒清楚。我即刻進宮。讓薑述帶兩個人去村子裏盯著,不要表露身份,暗中調查即可。事涉南衙,陛下恐怕不願讓飛龍衛插手此事。”


    探子領命而去,嚴宵寒急著進宮,顧不得正經吃飯,匆匆用了兩口點心就去換衣服。待收拾停當,恰好傅深和俞喬亭也談完了,一見他這副樣子,訝然道:“你要出門?”


    “有公務,”嚴宵寒言簡意賅地解釋道,隨即俯身輕輕摟了他了一下,貼著耳邊快速輕聲地叮囑:“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抱歉不能送你。外麵備著早飯,吃完再出發,路上小心。這府裏的東西看上什麽隻管帶走。等我處理完這些事就過去看你。”


    傅深抬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歎了口氣:“我看你也別忙什麽公務了,自己躺進箱子裏跟我走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嚴宵寒直起身,又對俞喬亭拱手一禮:“我先走一步,敬淵有勞將軍照顧了。”


    俞將軍看起來還沒吃早飯就已經飽了,木然地道:“好說,好說。”


    巳時末,一輛馬車停在了京郊長樂山下的別業門前。


    從門外看,這座別業與尋常山莊無異,都是一般的山環水繞,環境清幽。然而邁進大門,一股鐵血森嚴的殺伐氣息瞬間撲麵而來——莊內全是佩刀巡行的北燕軍,日夜巡邏警戒,將好好的一座山莊,拱衛成了鐵桶一般的北燕軍營。


    此次隨傅深回京的,除了俞喬亭,還有軍醫杜冷和肖峋帶領的一隊親衛,名義上打著“送親”的幌子,實際上都是為了看守這座山莊。


    傅深坐在輪椅上,由俞喬亭推進後院,肖峋打開暗門,現出其後黑暗濕冷的地道。


    俞喬亭與肖峋一左一右,抬起傅深的輪椅,一起走下長長的石階。


    石壁上油燈逐一亮起,光亮逐漸蔓延開來,一直延伸到地道的最深處,照出一片令人膽寒的陰森場景。


    那裏是一個囚籠,三麵石牆,一麵鐵柵欄,冰冷潮濕的地麵鋪著發黴的稻草,一個隻穿著白單衣的人影蜷縮在角落裏,蓬頭散發,以手掩麵,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刺的睜不開眼睛。


    輪椅滑過地麵,發出轆轆聲響,伴著極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在鐵柵欄麵前止住了。


    “怎麽樣,在這裏住的還習慣嗎?”


    男人低磁含笑的聲音在地牢中響起,不疾不徐,也不怎麽陰沉,卻令那角落裏的囚犯宛如被毒針刺中,活魚一樣彈了起來。


    他像是被嚇瘋了,牙齒打戰,哆哆嗦嗦地說:“……是你?”


    “嗯,是我,”傅深正襟危坐,溫和地道,“久違了,看來穆將軍還記得我。”


    “——不對,應該說是‘已故的前右金吾衛將軍,穆伯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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