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京師百裏外的西郊京營駐地。


    銳風營統領鍾鶴親自出來迎接,肖峋上前見禮。還沒等他一禮行到底,鍾鶴已撇下他,急吼吼地朝馬車躥過去,倒身便拜:“末將銳風營統領鍾鶴,參見傅將軍!”


    銳風營位列五大京營之首,鍾鶴身居三品,已是十分貴重,對待靖寧侯卻恭謹有加。


    一隻裹著繃帶的手挑開垂簾,濃重藥味緩緩彌散開來。傅深未著甲胄,隻披了件袍子。胸口和手臂纏滿繃帶。他麵色青白,嘴唇毫無血色,散著長發,整個人仿佛就靠一口氣吊著,虛弱得見風就倒。唯有眼裏還殘存著一點神采,深黑平靜,像把閃爍著冷光、仍能一擊致命的斷刀。


    傅深向他頷首致意:“鍾統領,別來無恙。恕傅某、咳、行動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鍾鶴早聽說他身受重傷,不能行走,可沒想到竟然傷重如斯。他原本不太相信“傅深真的殘廢了”的傳言,然而親眼所見卻由不得他不信。傅深如今這副模樣,別說是恢複成原來的樣子,看起來就連安安穩穩地活幾年都成問題。


    鍾鶴眼前發黑,隻覺從頭到腳都是涼的,悲痛之下,連稱呼也變了:“敬淵,你這傷……你……”


    傅深聽他尾音哆哆嗦嗦,眼眶都紅了,那架勢仿佛他不是受傷,而是馬上要撒手人寰,忍不住嘴角一抽,歎道:“多謝鍾統領關懷。真的隻是腿傷,不要命。唉,重山,快去找條帕子,給鍾統領擦擦眼淚。”


    鍾鶴早年間曾在原州軍效力,與傅廷忠、傅廷信是舊日相識,說起來算是傅深的半個長輩。可惜後來傅深接管北燕鐵騎,常年泡在北疆不肯回來,與這些故舊的往來也就漸漸淡了。


    然而此刻他身負重傷,憔悴至極,這模樣忽然讓鍾鶴放下了他的身份,隻記得昔年軍中那個總是跟在傅廷信身後、神采飛揚的少年。又思及他孑然一身,上無高堂雙親,下無兒女繞膝,身邊竟連個扶持的貼心人都沒有,年紀輕輕落下治不好的殘疾,不由得悲從中來:“都是我們這些人無能,當年沒能攔著你上戰場,以至今日之禍。來日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爾父爾叔!”


    “鍾統領,”傅深頭疼地扶住車廂,“已經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沒事,您不必過於傷懷。”


    他始終不肯叫一聲“世叔”,鍾鶴一麵悵惘,一麵又覺得他實在冷情。天色已晚,傅深他們急著進京,兩人就此道別,北燕精騎換過馬後繼續向京城方向疾馳,好懸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


    傅深上一次回來還是三個月前。京城沒什麽變化,依舊是處處燈火熱鬧繁華。隨行的北燕軍倒是很少到京城來,一際走一際看。他們這些人走在街上太顯眼,傅深把肖峋叫過來,道:“先送我回府,然後你帶他們出去隨便逛逛,花銷算在我賬上。別嫖別賭別惹事,去吧。”


    肖峋想也不想地反駁:“那怎麽行!”


    “讓你去你就去,”傅深似乎是氣力不支,聲音壓得很低,嘴卻欠得讓人手癢,“你再腳前腳後地圍著我轉,本侯就要名節不保了——我要是娶不著媳婦,以後你就得來我床前當孝子賢孫。”


    肖峋爭不過這無賴,訕訕地應了。


    車馬碾過平整的石板街道,這一帶都是勳貴高門的宅邸,飛閣流丹,氣度威嚴,比尋常人家更顯靜謐。靖寧侯府坐落在東北角上,看房子的老仆拆掉門檻,迎馬車進門。一見自家主人被手下背出來,都縮著手在一旁躊躇,不敢上前。


    傅深封侯後就從穎國公府分家出來別府另居,他對這個大宅子一點也不上心,仆人還是他後母秦氏從家中搜羅出的一群老弱病殘,送到他這裏來一用就是四五年。傅深常年不在家,跟仆人們沒甚情分,每逢他好不容易回家小住時,這群人就像耗子見了貓,畏畏縮縮地躲在後廚和下人房裏,如非必要,絕不出來礙他的眼。


    好在仆人們雖然怕他,活計卻沒落下。肖峋將傅深背到臥房,問下人要熱水,替他脫掉外袍,擦幹淨手臉,扶他在床上平躺下來。待收拾停當,傅深便過河拆橋,往外攆他:“該幹嘛幹嘛去。晚上讓人給你們留門,後院都是廂房,隨便睡,恕我招待不周了。”


    下午服用的藥丸催眠效果十分強烈,為了與京營一幹人周旋,傅深忍著一路沒睡,此時終於撐不住了,幾乎是肖峋剛掩門出去,他就一頭墜入了昏昏沉沉的夢境。


    老仆在窗下支楞著耳朵聽了一會兒,直到裏麵傳來勻淨綿長的呼吸聲,這才踮著腳貼著牆根走出內院,讓廚子準備些好克化的粥點,溫在灶上,等主人醒來再用。


    傅深一行雖輕裝簡從,但因是走明路進京的,消息很快傳至朝堂以及各府。這個時辰不會有人登門拜訪,老仆送肖峋等人出去後就關上了正門,隻留了一道角門。誰知傅深剛睡下不到一個時辰,靖寧侯府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有力的叩門聲。


    守門人不敢輕慢,趕忙進去報信,家裏唯一能頂事的老仆拖著不怎麽靈便的腿腳匆匆趕來,甫一照麵就被外麵一群騎著高頭大馬、腰懸佩刀的黑衣人震住了,唬的心驚肉跳:“敢、敢問諸位是……?”


    人群中,有個身形頎長的男人策馬越眾而出,恰好停在屋簷陰影外的光亮中。刹那間深藍衣擺上雲紋如流水一般閃動,外衫背後銀繡天馬振翅欲飛,月光與燈光映出一張笑眼薄唇的i麗麵龐。


    “老人家不必害怕。”他客氣地頷首致意,提著馬韁的那隻手蒼白瘦削,袍袖滑落,露出一小截镔鐵護腕,“在下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奉陛下旨意前來探望靖寧侯,特地請來名醫為侯爺看傷,勞煩前去通報。”


    老仆分辨不出官員服色,但他曾在穎國公府當了幾十年下人,對“嚴宵寒”這個名字十分耳熟,心中立刻“咯噔”一下,支吾道:“這……我家主人長途跋涉,身上又有傷,方才已經睡下了。諸位大人,您看……”


    飛龍衛一向橫行無忌,朝野上下無不知曉,更鮮有人敢上手阻攔。嚴宵寒居高臨下地睨了這皺巴巴的老頭一眼,唇邊笑意未收,玩味道:“老人家似乎……很怕我見到你們家侯爺?”


    還真讓他猜對了。


    對於穎國公府的老人和朝堂上的文武官員來說,這並不是個秘密。正三品右神武軍上將軍、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是近年京中最熾手可熱的權臣,也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朝廷鷹犬、帝王耳目。最要命的是,他與靖寧侯傅深天生犯衝,不合已久,是一對鐵打的死對頭,聽說見麵必掐,連皇上也攔不住。就在今年,三個月前的一次早朝上,兩人因朝廷向四方派駐監軍使一事意見相左,竟然在朝堂上不帶髒字地互損半個時辰,險些當場大打出手,氣得皇上砸了一方禦硯,將兩人各自罰俸半年,又趕緊打發傅深回北疆,這才了事。


    如今傅深落魄回京,嚴宵寒仍位高權重,萬一他挾私報複,他們侯爺那身子骨怎麽受得住!


    老仆心有戚戚,麵上惶恐:“小人不敢。隻是我家侯爺經不起折騰……求大人體諒。”


    趁著說話的工夫嚴宵寒環視了一遭靖寧侯府,庭院整潔蕭條,看得出下人養護的痕跡,卻仍顯得沒有人氣。他不明顯地歎了口氣,讓步道:“我不是來找他麻煩的……罷了,你不必通傳,我進去看他一眼就走。”


    老仆再堅持,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得退讓,打起燈籠在前引路。嚴宵寒將隨行而來的飛龍衛留在前院,免得興師動眾惹人誤會,隻帶了一名清瘦溫和、書生似的年輕人同進內院。


    偌大侯府,空空蕩蕩,院子裏種了幾棵樹,一會兒不掃就落葉滿階,仿佛全京城的蕭瑟秋意都落在了這個院子裏。此刻天色昏暗,其他院落都寂靜無人,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上透出薄薄的昏黃,無端平添幾分淒涼。


    嚴宵寒尚可按捺,走在他身邊的年輕人已連連搖頭,低聲問:“靖寧侯何等出身,何等功業,家裏怎麽……”


    老仆感同身受地長籲短歎:“侯爺常年守在邊關,三五年也不得歸家,家中又沒個能主持中饋、操持家務的賢惠夫人,隻剩我們一幫老不中用的,不能替侯爺分憂……”


    他絮絮地說著,伸手替客人推開正堂的門,請二人上座,將燈盞都挑亮,又命人上茶:“二位在此稍候,我去請侯爺。”


    他話音未落,西側內室忽然傳來“咕咚”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麽從高處掉下來了。老仆手一哆嗦,還沒反應過來,方才站在他身邊的飛龍衛按察使身形如風,眨眼間竟已閃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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