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其一·記學宮初建】


    重華第一座廣納修真弟子的學宮,落成於臨沂,名為望舒宮。


    學宮布置的很有望舒君慕容憐的風格,終日裏飛花靈蝶,曲廊回合,到處都可以見到懶洋洋的帷幔輕輕飄擺著,從高處往下俯瞰,這座鋪陳了半座青山的學宮猶如置於煙雲之中,又像是從煙槍裏飄出的一場幻夢。


    學宮宮主慕容憐,性情陰陽怪氣,脾氣喜怒無常,學宮築建的時候,他沒事就喜歡往宮內跑,指點指點這個,比劃比劃那個。


    “雅樂台給我建小一點!這麽大幹什麽?相信我沒有那麽多人喜歡樂修的,對對對,聽我的,把雅樂台縮小,把幻術台擴大。”


    工頭甚至惶然:“望舒君,幻術台旁邊是一座小山,不能再擴啦。”


    “怕什麽?炸。”


    “……小山旁邊還有一座小山。”


    “再炸!”


    “小山旁邊的小山旁邊還有一片小村莊。”


    “接著——哦不,這個不能炸了。”慕容憐叼著煙槍,不耐煩地把圖紙扯過來裝腔作勢地看了一遍,最後說,“行吧,那就這樣吧,幻術台暫時就這麽大,可以了。”


    工頭:“……”


    您把圖紙拿倒了也能看懂???


    墨熄對慕容憐此舉很是鄙夷。


    他第一次進入學宮時,本以為自己將立刻能看到廣納學子開壇授課的光明未來,能夠立刻體會到麵對那些求知的目光時的責任與欣慰。


    誰知是跟著慕容憐站在山頭看工匠們施了一天的工,還順帶著聽慕容憐提一堆匪夷所思的要求。


    “宮主殿要建的別具一格,一點都不能和帝都學宮重複,連塊磚瓦的式樣都不能重複。”


    “花園要別致,要大,要彎彎曲曲,方便學宮弟子們談情說愛,對對對,年輕人就該幹這個,記得多種一點泡桐花,漂亮。”


    “記得預留懸掛幔帳的地方,我要你們造出連接九個殿堂的風雨連廊。原因?沒原因,我不喜歡曬大太陽。”


    顧茫在一邊聽得顯然也甚是無語。


    “你算過錢嗎?夠不夠?”


    “怕什麽。”慕容憐道,“不夠問夢澤要,他巴不得我多鋪張浪費些,好襯得他賢明簡樸。你信我的,當君王我不會,但在君王下麵當個讓他們放心的王爺,我是再擅長不過的。”


    說罷又抽了一口浮生若夢,可還沒抽第二口呢,煙杆就被顧茫奪走了。


    顧茫反手把煙槍背到身後,笑看著他:“說好的一天十口,今天的量已經到了,不能再抽了。”


    慕容憐:“……”


    “墨熄,果餞拿來。”


    墨熄看了一臉痛苦糾結的慕容憐一眼,從乾坤囊裏取了一包果脯蜜餞,那是薑拂黎寄來的,多少有些壓製浮生若夢癮頭的功效,他把果餞遞到顧茫手裏。顧茫笑了笑,二話不說掰著慕容憐的腦袋就把果餞塞了進去。


    慕容憐呸了一聲怒道:“這也太難吃了!”


    “益壽延年益壽延年。”顧茫笑嘻嘻地對他說,“宮主,您老人家可要多保重啊。”


    慕容憐怒道:“滾!”


    學宮就這樣一天天地建起來了,像建起了一個他們三人從前的夢。


    對於慕容憐而言,這一座學宮終於實現了他孩提時希望凡事能自己做主決斷的夢想,在這裏每個人的喜好都能被尊重,選一條自己想走的路。


    對於墨熄而言,從此他與顧茫便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新身份,有了他們共同的家,有了那些年戎馬倥傯時,他們曾一起奢想過的未來。


    而對於顧茫而言,望舒學宮或許意味著更多。


    在很久之前,還很年輕的他和墨熄走在黃昏的長堤上,他折下一根狗尾巴草,拂過野郊的花田。那時候他沉默著接受過少年墨熄對他的示好,懷著一絲卑微的奢望,妄想著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地位如此懸殊的他們也終能夠長相守。


    在很久之前,他曾經和陸展星哈哈笑著坐在篝火邊痛飲一壺馬奶酒,跟陸展星天南海北地聊,胸中燃著一腔熱火,希望這一腔熱火可以燎原,可以燒去塵世間的荒草荊棘。


    在很久之前,他還是望舒府的一個小小的奴隸時,他就揣著一個滾燙的夢,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人人不論出身,得之公允。


    他曾希望每一滴英烈的血都能被敬重,每一顆花的種子都能萌芽。


    如今,他們終於有這一方沃土了。


    【後記其二·記星空夜酌】


    墨熄與顧茫隱姓埋名的第二年,望舒學宮終於竣工。


    這天,顧茫正於夜空下小酌,忽聽得衣袍獵獵響動,那個熟悉的低沉聲音在他身後道:


    “夜深了,你怎麽在這裏坐著?”


    顧茫回頭,果見墨熄輕功縱躍,飄如紙鳶,踩在墨黑的屋瓦上。


    這裏是望舒學宮最高的一處建物,叫做望月塔,顧茫沒事就喜歡在這裏閑坐著。這兩年間,他們看著修真學宮拔地而起,猶如美人上妝一般,慢慢得有了細致的眉目,精巧的細節,慢慢地成了圖紙上的樣子,心也越來越寧靜。


    臨沂離帝都很遠,雖然遠方時不時會傳來有關於王族紛爭的事情,但待到遞入他們耳中時,已然淡得像灑在窗前的月,吹入耳廓的風。


    那些腥風血雨的氣息仍能嗅到,卻與他們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帝都的事,就像隔著簾子的一場夢。高天月夜照著九州大地,夢的彼端是王權富貴,夢的這一頭是柴米人家。


    顧茫坐在瓦上,身邊擱著一壺燙好的梨花白,見墨熄來了,笑著給他也斟一盞,說道:“後天學宮就要正式開立了,我在想啊,到那個時候,這裏不知會是何種熱鬧的景象。嘿嘿,真有些期待。”


    墨熄走到他身邊,將帶來的寒衣披在他肩頭,然後在他一旁坐下。


    他和顧茫一起俯瞰下麵那恢宏壯闊的望舒學宮,顧茫托腮道:“其實我坐在這裏,無論往下看幾次都還是覺得好笑,憐弟真是鋪張浪費得夠可以,恐怕夢澤都要恨死他了,聽說夢澤為了親為表率,削減王宮用度,連好一些的熏香都不再用,憐弟卻——”


    “卻恨不得連學宮的地磚都是金的。”


    顧茫大笑起來:“倒是沒有這麽誇張,不過……”他頓了頓,兩排柔軟的長睫毛輕顫著,在皎然月色下溫柔地注視著墨熄,“你總算也學會開玩笑啦。”


    墨熄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是心動,於是俯身低頭親吻了他,又很快地把臉轉開去,看著塔下的複到行空,樓台水榭。


    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好像剛剛親吻顧茫的不是他一樣。


    隻是白皙的臉龐有些紅,他的臉皮總是薄的。


    顧茫瞧著他,心下直歎,怎麽無論過去多少年,曆經多少事,他的墨師弟總是這般悶得可愛,仿佛心裏煮著一汪清甜的蜜,卻藏著撚著不讓人知曉,不願人多看。


    無論過了多久,他總能從墨熄身上看到當初重華學宮裏那個俊秀少年的側影,一個人坐在樹下,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咬著白米粽子,訓練過的熱汗在他頸後細密地滲著,微風吹著他的碎劉海,他回過頭,一雙眼眸純澈得像清晨的曦光。


    顧茫越看越是喜愛,伸了個懶腰,說道:“墨熄。”


    “嗯?”


    “我想數星星。”


    這樣的對話在這兩年裏顯然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墨熄抬手揉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道:“躺下吧。”


    顧茫就躺在屋瓦頂上,後腦枕著墨熄的腿,仰望著漫天星鬥,銀河燦爛。顧茫伸出手,感受著夜風像絲帶一般從他指縫間流過,他數那輝煌燦爛的夜星:“一、二、三……”


    曾有傳言,英烈之魂故去之後,天上便會多一顆星辰。


    他在數屬於他的那七萬顆,到如今,他依然記得他們的名字。


    墨熄便靜靜地陪伴著他,聽著他溫沉的聲音,點過那些並不止是數字的數字,天涯何處或已有英魂轉世,曾經與他們並轡而行的那些兄弟,陸展星那些人……或許終有一天會回到他們身邊。


    或許會成為望舒學宮某一年新收的弟子,從昏暗的過去,回到今日的好時光裏。


    到了半夜,宵寒清冷,顧茫帶上來的梨花白也喝得差不多了,顧茫數得昏昏沉沉,逐漸地熟睡過去。


    墨熄低頭凝望著他的睡顏,時至如今,顧茫終於不再在睡著時眉頭緊鎖,也不再有任何恐懼的影蹤,隻是仍嘟噥著,顯然夢裏還記掛著繼續把星星數下去。


    “以後再接著數吧。”墨熄溫和地對他說道,“明天還要準備學宮開立的一些器物,我帶你回去。”


    顧茫模模糊糊地應了,卻又含混道:“……表哥……展星……”


    墨熄的眼眸微慟,隨即被無盡的溫柔覆過去,他替顧茫收拾好梨花白的酒壇,仰頭看了一看天上閃動的星星,說道:“他們會看著你的,也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很快就會有千餘弟子入學宮,年年往複,或許他們之中,就有轉世的故人,袍澤,不舍的兄弟呢?


    這一次,無論是怎樣的出身,是否尊貴,是否貧寒,都能得到公允的相待,耐心的教導。


    這是你們從前的血淚換來的。


    你們會回來嗎?


    你們會看到嗎……


    夜更深了,顧茫睡熟,墨熄不忍心將他擾醒,於是起身,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來,晚風吹拂著他的衣袍,他輕功縱躍下寶塔,而懷裏的人隱約感受到動靜,下意識往墨熄溫暖的懷裏靠了靠,便安定了。


    寥廓天地間,他與他化作渺小的虛影,他帶他回家。


    【後記其三·記開宗立業】


    學宮正式開館前一天,望舒宅邸裏,慕容憐、墨熄、顧茫三人聚在一起,嚴肅地談論一件事——


    名號。


    慕容憐不用說了,自然是望舒宮主,關鍵是墨熄和顧茫。


    這兩位不便以自己從前的身份示於人前,所幸易容術法對於墨熄和顧茫而言都不是什麽難事,但如何稱呼卻是值得商榷的一點。


    討論來討論去,慕容憐單方麵拍板決定,在成為學宮長老後,墨熄將被稱為曜靈東君,顧茫則將被稱為清光長老。


    顧茫對如今的人生十分之滿意,對這個雅稱也十分之滿意。


    唯一不滿意的大概隻有墨熄了。


    “他為什麽要叫清光?”墨熄眯著眼睛雙手抱臂,低眸看著慕容憐,“清光為望舒別稱,你什麽意思?”


    慕容憐冷笑道:“不然叫什麽?找個羲和的別稱?赤烏長老?”


    顧茫連連搖頭:“……這也太難聽了,我還是投清光一票。”


    墨熄倏然睜大了眼睛,對顧茫的背叛難以置信:“顧茫你——!”


    慕容憐很是滿意,伸手去攬顧茫的肩膀:“嗬,他可是我弟弟,不跟著我取名,難道跟著你?”


    顧茫倒是很中肯:“這倒也不是,我隻是單純地覺得清光比赤烏好聽。”


    氣得墨熄回去遍閱典籍,想找出一個雅致一些的羲和別稱,但無論他怎麽翻,總歸是望舒更勝一籌,最後隻得作罷。


    第二日上午卯時,天蒙蒙亮,正是清氣浩蕩,雲霞明燦。


    望舒學宮在恢宏莊嚴的鍾聲中徐徐打開了雕繪著日月星辰的沉重大門,慕容憐站在漆紅描金的迎樓之上,穿著寶藍色的飄逸衣冠,俯瞰著依次進入學宮的年輕弟子們。在他身邊,墨熄與顧茫並肩而立,清爽的晨風吹拂著他們的麵龐,他們像從前帝宮教授他們法術的長老一般,迎接著那些嶄新的生命,燦爛的星火。


    “好小的個子啊。”顧茫彎起眼睛,笑了起來,迎樓下的孩子最小的不過七八歲,有許多一看就是窮苦出身,穿著打著補丁的麻布衣裳,跌跌撞撞忐忐忑忑地走進來,初入從林的小獸一般好奇而期待地張看著這裏的一切。


    他們像是自五湖四海湧入的小鯉,匯於這一片來之不易的金池之中。


    沒有森嚴的等級與規矩,孩子們又多,年歲又不大,走著走著,多少有些可愛又可笑的事情——一個人踩了另一個人的鞋子,另一個人因為太緊張而沒有發現居然光著一隻腳繼續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往前走。


    有年幼的小弟子走著走著,左顧右眄一陣子,臉色越來越惶然,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所有人都去看他:“哇!哥哥!哥哥你在哪裏?找不到你了!”


    “宋兄,你弟弟被你忘後麵了……”


    一團忍笑聲中,兄長紅著臉窘迫地返回去找站在原地扯著嗓子大哭的小弟。


    墨熄看到人群中還有一個孩子追著另一個孩子,急吼吼地:“南宮!南宮!等等我!”跑得太急,冷不防摔了一個跟頭。


    墨熄:“……”


    顧茫噗嗤一聲笑起來,轉頭看著自己的戀人和兄長,那兩位臉上倒沒有他這麽輕鬆,顯然是有些懷疑這樣魚龍混雜來者不拒的開壇授業是否真的能夠順利。顧茫瞧他們二人僵硬的表情,不由笑得更暢了,哈哈捧腹著。


    “道阻且長,道阻且長。”


    慕容憐拂袖咬牙道:“以後戒律由你來管,這都是一群什麽傻子。”


    “我管我管!”顧茫倒是無所謂,很積極地笑著舉手。


    墨熄卻看了他一眼,一語道破天機:“算了吧,你管,一年後這些弟子就更難收拾了。”


    顧茫:“……”


    絮語之間,旭日冉冉東升,照著望舒學宮金瓦連綿,萬般皆燦。他們三人看著迎樓下越來越多的弟子在引教修士的帶領下往學宮浮繪著陰陽圖騰的大校場走去,準備在那裏等待著自己人生新的開始。


    角樓的鍾聲響過十八遍,每一聲分別代表著六行,六藝,六德。


    待到最後一聲末,慕容憐哼了一聲,炫技一般寶藍衣裳招展,輕功一掠,自迎樓於眾小弟子的驚呼聲中躍過屋脊樓台,輕盈地落在校場大殿前,惹來一片羨豔歎聲。


    墨熄:“……”


    顧茫無奈搖頭,笑道:“還是那個慕容憐,沒變。”


    墨熄對他說道:“我們也走吧。”


    “好。”


    兩人相視,與廣袖之下攜了手,一步一步於耀目的晨曦之中走下了迎樓長階,向他們的未來行去。


    顧茫衣襟前配著的那一枚逆轉石掛墜,石頭已經褪去了光澤,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再無逆轉任何東西的效用。


    但那是他們經曆生死的信物,見證著碧落黃泉,生死不離,和終於屬於他們的幸福。


    晨光一照,黑色的晶石散發著瑩潤的輝芒,亮晶晶地,閃耀在他的衣上。


    漆黑明燦。


    就像顧茫終於恢複原貌的黑眼睛。


    它曾經經曆過最深的暗,而現在——


    它透著的,是世上最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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