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聞言驀地一凜!


    他想起來自己之前在學宮偶遇慕容楚衣,在對方身上聞到一股很熟悉的氣息,當時沒有想起來是什麽,但此刻慕容憐一說,他忽然意識到那正是一種非常類似浮生若夢的味道。


    “慕容辰。”慕容憐淡淡道,“有句話你或許不愛聽……但是時也命也,你生在這個時候,就必然得麵對這些內憂外患。而不是想著怎樣以歪門邪道把所有人都變成對你言聽計從的樣子。”


    “是,重華多的是匹夫膿包廢物點心,確實惹人生厭令人心煩。可你若是沒有本事浪裏淘沙,隻能把每張嘴都禁言,把每個人都變成無有思慮的傀儡——那才是重華真正的末日。”


    有臣子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搖頭:“君、君上?他說的是真的嗎?”


    “難道這真的不是驅魔藥,而是真如望舒君之言,是操控人心的藥丸?”


    君上漠然不語,於高座之上,神色晦暗不明,過了片刻,他說道:“諸君就算信不過孤,也總該信一信薑藥師。”


    “薑藥師在重華這麽多年,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在不在乎孤的立場,諸位再是清楚不過,如果諸位認為薑藥師夥同孤一塊兒要將你們都製成乖乖的活人傀儡,那好。”君上無所謂地一攤手掌,“那就把藥還給藥師吧,也沒誰強迫你們服下。”


    “……”


    眾臣左右互睨,交換著眼神。


    他們一時間也吃不準究竟應當信誰,他們心裏也很清楚,如果望舒君說的是真的,這藥一吞,君上就有辦法輕而易舉地操控他們的舉動。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是望舒君是出於別的什麽目的,想要構陷君上呢?


    若是現在把藥放下,無疑就是告訴了君上自己站到了慕容憐那一邊,萬一判斷錯誤,想要再要回丹藥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內裏糾結著,就聽得君上冷道:“如今重燎交戰,燎國驅使惡獸降雨,將魔氣遍布重華。孤殫精竭慮,終日冥思苦想破解之道,卻被慕容憐橫潑髒水。孤也無所謂辯解,諸卿要信便信吧。”


    說著轉過頭:“薑拂黎。”


    “嗯?”


    “把那些不被需要的丹藥都收回來,不必人人都發了。”


    “是。”


    一聽君上要立時收回藥丸,有人終於急了,一些本身就不太信得過慕容憐的貴胄站出來,他們豁了出去,指著慕容憐便罵道:“你發什麽瘋?”


    “慕容憐!你這人一貫驕奢淫逸,自己爛到骨子裏想抽個浮生若夢,竟還栽到君上頭上,何其無恥!”


    “他不就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麽?當年他在學宮裏是使了怎樣卑劣的花招才在競師大會上贏過羲和君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而有些人聽到這句話,則把目光投向了墨熄:“你說是吧,羲和君?”


    墨熄卻並沒有應和,這些人吵吵嚷嚷,他卻一直在蹙著眉頭在盯著薑拂黎看。


    眾人疑惑道:“羲和君……?”


    墨熄依舊不說話,而就在他們以為墨熄不打算表態了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了。


    他對薑拂黎說:“薑藥師,慕容憐煙槍裏究竟是不是填有大量鎮心草,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你為何不當場驗一驗呢?”


    慕容憐回頭瞪他:“墨熄你什麽意思?這姓薑的根本就是慕容玄的走狗!你讓他來驗我?”


    墨熄卻道:“薑藥師在重華開了那麽多年坐醫堂,我倒覺得他未必如你所言。”


    “姓墨的,你——”


    就連顧茫也拉他,小聲道:“墨熄,你這樣做不對……”


    但墨熄卻輕掙開顧茫的手,徑自走到慕容憐麵前,抬手拿過了煙鬥。在慕容憐憤怒的注視中,轉手遞給了薑拂黎:“薑藥師請驗吧。”


    薑拂黎沉默片刻,接過那煙鬥,從係著的煙袋裏取出幾縷煙絲,在掌中細細查看。


    大殿的燈燭昏幽,時不時地因為風動而光影晃動著,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這裏,看著薑拂黎仔細地查驗慕容憐的煙草。


    而也就是因為這樣,墨熄終於印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在薑拂黎抬頭欲言的一瞬間,忽然凝出率然蛇鞭,一下子鞣鞭化劍,點在了薑拂黎的喉嚨口。


    眾臣不知為何陡生此變,驚道:“羲和君?!”


    “這、這……”


    薑拂黎亦是眯起杏眼,問道:“羲和君,你這是何意?”


    墨熄冷冷道:“薑藥師。你左眼不是夜盲嗎?”


    眾人:“!!”


    是、是啊……薑拂黎不是一隻眼睛夜裏瞧不見東西的嗎?!


    墨熄森然道:“薑藥師,你從前一到晚上就要佩戴琉璃單鏡才能視物,如今你是打算告訴我,你是多年夜盲忽然就痊愈了。還是打算告訴我——”


    他頓了頓,聲線冷得掉冰渣。


    “你根本就不是薑拂黎?”


    群臣聞之瑟然,的確如此,薑拂黎是有夜盲症的,而且那夜盲症的狀況十分特殊,哪怕燈燭再亮,隻要一到夜晚,他的左眼必然看不清東西,必須戴上單片琉璃鏡才能正常行動。


    薑拂黎臉色微變,片刻之後道:“薑某雲遊四方,醫好了自己的疾病又有什麽奇怪,難道還要特意支會羲和君一聲不成?”


    他雖如此爭辯,但眾人俱是疑竇不減。薑拂黎來重華已經那麽多年,夜盲症一直就沒有好過,哪兒有這麽巧的事情,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痊愈?


    可墨熄卻道:“哦?那真是要恭喜薑藥師了。”


    薑拂黎拂袖,冷哼一聲。


    “隻是有件事,我仍是想請教一下薑藥師。藥師之前給顧茫看病,說曾有一病人類似顧茫,肩上有一印記——不知薑藥師可記得那印記是什麽模樣?”


    “……”


    大殿內寂靜如死,唯有水滴漏聲流淌回蕩著。


    墨熄等了良久,不見他答,冷淡道:“你真是好大的忘性。”


    這般蹊蹺對話之下,其他人也忍不住了,紛紛向薑拂黎詢問一些往日裏隻有他們與薑藥師知曉的事情,薑拂黎在這一眾人的逼問之下臉色越來越差。墨熄的率然劍仍抵著他的喉尖,能感覺薑拂黎的靈流波動在這一片混亂中越來越不穩,甚至趨近於……


    暴虐。


    墨熄驀地一凜,回劍後掠,厲聲道:“當心!”


    有人反應遲緩,避之不及,墨熄落地瞬間抬手落下重重結界,幾乎就在同時,“薑拂黎”站著的那個位置迸濺出耀眼刺目的銀光,強烈的靈流如同塞外朔風猛地卷起,砸在結界壁上,發出駭然的砰砰巨響。


    “這……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怪物……是怪物!”


    一聲令眾栗然的嘯叫從白光的核心內撕裂而出,穿透屋瓦,直通霄漢!那惡獸的嘶鳴飽含著渾厚的靈力,一些修為淺弱的,或者年高體邁的人直覺地胸肋震顫,有些頹然倒地,有些則直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慕容憐亦是唇角滲血,他慢慢地退到墨熄和顧茫身邊,先看了顧茫一眼,正對上顧茫湛藍的眼睛,不由有些尷尬,又轉開視線去看墨熄,皺眉問道:“這到底是什麽?”


    墨熄盯著白色旋流裏的那一團越來越清晰的影子,說道:“應當是我們替他捕回來的血魔獸殘魂。”


    話音剛落,好像在印證他的猜測一般,大風卷地,狂流爆散,隻聽得“砰”地一聲轟鳴巨響,金鑾殿的頂瓦被捅了個大窟窿,宮人驚叫避讓,泥沙般簌簌下落的狂流中,那道白光從屋頂衝出,於昏黑的夜空下化作一隻須髯雄渾,目若金鼓的龐然巨獸!


    但見它鷹喙犬身,羽翼鵬張,所過之處風雷電湧,空中已響起悶雷重聲。它睨下眼珠,幽藍色的巨瞳就像兩麵華光漫照的寶鏡,透過破損的簷瓦,映照著下麵那些麵色各異的赴宴之人。


    有人失聲尖叫道:“是、是降雨的那個魔獸!!”


    “它不是燎國的惡獸嗎?!!”


    可更多人反應過來了——他們回頭,眼中布滿驚疑駭然的血絲,以一種看瘋子般的眼神,看向王座上那個男人。


    重華君上慕容辰,依舊像從前任何時候那樣,極是鎮定且冷淡地坐在高位,魔獸攪起的風雲落下的電光在他幽黑的瞳仁裏明滅,他森森然看著眾臣,嘴唇竟是帶著一絲諷笑的。


    有人反應了過來,顫聲問:“難道是……是您?”


    “君上……”


    “慕容辰!重華之前的那場魔雨原來是你降的!?根本和燎國沒有關係!是你想逼得我們走投無路服下你的‘驅魔藥’!這、這隻惡獸是你煉育的!!!”


    詰問聲如潮似海,君上微微一笑,蒼白而英俊的臉上是一種壓抑著的瘋狂。


    他十指交疊,淡道:“孤給過你們機會,盼著你們乖乖聽話,馴順俯首。孤等了你們許多年,是你們自己不珍惜,便休怪孤武斷專絕。”


    “慕容辰!!你瘋了?!!燎國尚且是用黑魔法咒對抗外人,你身為一國主君,隻為了讓臣民服從於你,不惜煉就魔獸戕害自己的邦國百姓,騙文武吃下你的藥,往你一環扣一環的陷阱裏鑽?!你——你何其惡毒!枉為人君!!”


    陡然間這一重真相嘩地浮出水麵,在場所有的貴胄也好,要員也罷,哪怕從前再是窩囊,也禁不住怒火中燒,目眥俱裂。


    “昏君!”


    “禽獸不如!!”


    慕容辰冷笑道:“怎麽。諸位愛卿想要逼宮不成?”


    “你做了這樣荒唐的事情,為一己之私,妄修詭道,害死百姓,你還想要安坐在這王位之上?”


    “慕容辰,你不配為君!”


    “孤配不配,難道是由你們說的麽。”慕容辰嗤笑一聲,舔了舔嘴唇,鷹視狼顧之相,“想要改天換地,也不看看你們這群廢物膿包有沒有這個本事。”


    說著指尖一抬,沉聲道:“淨塵,諸臣難訓,誅殺反賊!”


    被他用血魔殘魂重新煉化的這隻異獸於夜空中發出一聲嘶鳴,霎時間雲氣聚合,飛沙走石,電光狂湧中,它猛地化作萬道劍光,朝著大殿劈刺落下!!


    一時間隻聽得破碎震響,磚瓦飛濺,無數劍光如同冰雹砸落,底下的修士們倉皇憤怒間,紛紛打開結界自保相抗。可那血魔獸實在太過凶悍,哪怕隻是一片殘魂所重新煉就的異獸,依然銳不可當。


    “爹!!”


    “主上!”


    變數生的太快了,有的老貴族平日裏四體不勤,疏於修煉,這一瞬間根本應對不能,竟直接被血魔劍氣貫穿,暴死於金殿之上。大殿內頓時一片哀聲,慘叫不絕。


    “開結界!快開結界!”


    “誰來救救我爹……嗚嗚嗚……”


    “這妖魔太厲害,我撐不住了……”


    瓦礫往下落著,劍光往下墜,逃無可逃。有個隨著父親來的小孩兒坐在屍首旁邊,眼見著就要被第二波劍雨刺殺,顧茫忽然自結界裏衝出去——


    慕容憐一驚:“喂!你不要命啊!”


    誰知顧茫靈力雖損,身法卻沒有落下,他一把抱起孩子,迅速回掠,也就是在他避閃進墨熄的結界陣中時,魔獸淨塵展開了第二次劍雨擊殺。那孩子運氣好,是得救了,但是更多人卻沒有這麽好運。


    淨塵的第二次攻勢比第一次更狠更凶,又有不少人抵擋不住,防禦結界破裂,而後鮮血四濺,死不闔目。


    血雨腥風之中,墨熄轉頭看向君上。


    麵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屠殺,重華之君慕容辰臉上沒有半點波瀾,仿佛這樣的情形已經在他腦海裏演練了千百次,又好像眾人於他而言就真的如竹武士般,隻是些隨意可丟可棄的棋子。重淬魔獸淨塵還在掀起更多的傷亡之勢,墨熄掌中藍光凝聚,盯著君上,厲聲下令道:


    “吞天——召來!”


    權杖伴隨著鯨嘯破空而出,一展成通體流光的強悍神武。


    吞天之鯨顯形,巨尾甩動騰躍,天然便成一道籠罩了整座金鑾大殿的屏障,而淨塵竟像是很忌憚這吞天之靈似的,無數劍光倏地收回,重新於高空聚成鷹翅犬身的原型。它嘶叫著,朝吞天巨鯨的幻體不住發出威脅低吼,卻在雲霄之上騰跳,不敢輕易應戰。


    在墨熄的吞天護佑之下,殿內諸人暫得喘息,他們有人頹然倒地喘息,有人則淚痕交織地撲向自己的親眷,更有人恨意迭生,徑直就想不管不顧衝上去去殺了慕容辰。


    “慕容辰!!!”


    “爹……嗚嗚啊啊啊!爹啊!”


    可讓人不安的是,明明在這樣的局勢逆轉之下,慕容辰卻沒有什麽畏懼,也沒有什麽驚訝,他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轉動眼珠,將目光落在了墨熄身上。片刻,唇角研開一個幽幽的笑。


    慕容憐眯起眼睛:“你笑什麽。”


    “我笑羲和君確實是好能耐,自幼便是天賦異稟,吞天之力,當真教人羨慕。”慕容辰慢悠悠地。


    “倒是你啊,慕容憐,你怎麽不動你的腦子想一想?你以為你會是孤第一個拿來做傀儡試煉的人嗎?不,隻有那種沒有把握、嚐試用的黑魔之毒,我才會用在你身上。”


    “在拿你試煉之前,孤擁有著唯一一顆沉棠當年留下來的丹藥,乃是以魔族八苦長恨花的花種所煉,孤用它製成了能夠蟄伏於人心長久不被發現的傀儡丹——絕無僅有的一顆。孤十年前就選定了一個足夠強大的人,把藥蟄藏在他體內。如若遭遇到今日不測,孤就會喚醒那顆藥,讓他立即失去自我,為孤效力。”


    “……”


    猛地一股砭骨寒意從腳底竄將上來淹及全身。


    “你覺得孤會把它用給誰?”


    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又驚又恐地落到了墨熄那一邊,就連墨熄自己的臉色也變了。


    慕容辰依舊從容不迫地高坐於王位之上,淡道:“這本是孤最壞的打算,沒成想最後還是得這麽做。”


    他說著,一抬指尖,倏地燃起一叢火焰。


    幽光跳躍在他的黑瞳深處,君上盯向護著大殿諸人的墨熄,唇齒輕扣,道出四個字來:“傀儡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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