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慕容楚衣便與江夜雪變得疏離起來。


    江夜雪幾次欲與他道歉,想要將話講清,但慕容楚衣實在是受驚太大,所以一直躲著他,不願與他獨處。


    這也難怪,慕容楚衣一貫存著的都是端端正正的心思,哪怕並無血緣,他也從來隻把江夜雪當做自己的外甥看待,試問哪個小舅不會被這樣的舉動嚇到?


    幾次碰壁之後,江夜雪終於明白慕容楚衣是再也不肯再理他了。


    江夜雪深知綱常倫理,盡管感情一事是無法遏製的,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與慕容楚衣之間絕無可能。那一天唇上的輕觸,完全是他心緒崩潰之下未曾思索的舉動,是他與慕容楚衣相處的那麽多年裏唯一的一次脫韁。


    他隻是想讓慕容楚衣知道,他其實從來沒有敢奢望過得到些什麽。但即使是這樣一個彌補的機會,慕容楚衣也終究是沒有給他。


    與小舅交惡之後,江夜雪在嶽家便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他再怎麽聖賢,到底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在這樣的境況下,他內心深處無可避免地滋生出了痛苦、不甘、失落以及迷茫。隻幸好他從來懂得壓抑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排遣著自己的情緒。


    直到,那一年的深秋。


    那年秋天,嶽府一行人因君上任務,前往北境煉製兵甲。


    彼時嶽辰晴年紀尚小,貪玩不懂事,饒是被父親叮囑了很多次,也忍不住隔三差五偷跑去野郊遊玩。但是北境是重華與燎國的交界處,並非什麽周全之地,有一天嶽辰晴偷摸著溜出去了,卻到了很晚也沒有回來。


    嶽鈞天大急,唯恐兒子遭遇燎國的刺客伏兵,立令所有人出去尋找。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自然也不例外。


    ——


    “你還記得那段經曆麽?”渾天洞的血池之光映著江夜雪的臉,也映著嶽辰晴的臉,“你那時候是那麽驕縱任性,仗著所有人都寵著你,不知天高地厚,為所欲為,想跑到哪裏去就跑到哪裏去,為了找你,我們把北境最險惡的幾處地方都尋遍了,但都找不到你的蹤影。”


    他抬起嶽辰晴的下頜,森然道:


    “最後還是我用自己煉製的法器嚐試,才終於探得了你的下落。”


    嶽辰晴瞧上去崩潰極了,也混亂極了。


    他的眸光一片渙散,江夜雪的話,他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可江夜雪似乎也並不在乎他是否將他的言語全都傾入了耳中,這麽多年的秘密困囿在他心裏,如今終於到了可以訴之於人的時候,哪怕嶽辰晴聾了瞎了哪怕是一具死屍,他恐怕都不那麽有所謂。


    “我追蹤到你,發現你竟自己越了重華的屏障界,跑到了燎國的國境裏。”


    “我找到你的時候,你的狀況和現在差不多的淒慘。當時燎國的國君在邊境反複進行魔化試煉,野郊有大量魔氣侵染的惡獸出沒。你冒冒失失地闖過去,不知是被什麽魔獸所傷,倒在草堆裏,昏迷不醒。”


    江夜雪說到這裏,似是自嘲地冷哼了一聲:“那時候其他人都還未尋至,天地間好像就剩下我和你,隻要我動一下手,你也就死了。那些被你奪走的東西,就都可以回到我身邊,無論是那些無趣的死物,還是慕容楚衣這個活人,甚至是嶽家。什麽都可以是我的。”


    他抬起手,慢慢撫摸過嶽辰晴的咽喉,挨近了,似是在問別人,但又好像問的是自己。


    他輕聲道:“嶽辰晴,我當時怎麽就那麽傻,沒有殺了你呢。”


    “……”


    渾天洞靜謐幽深,唯有江夜雪的嗓音是唯一的聲響。


    被毒藥僵困住的墨熄也好,重傷昏迷的慕容楚衣也罷,還有早已被製成傀儡的小蘭兒,此刻都不過是他麵前的螻蟻。


    是他反局為勝的見證。


    他說著說著,神情竟有些扭曲,他盯著嶽辰晴眼睛的時候,再也無法把那裏麵的人和曾經君子如風的自己交疊在一起。


    可那又怎樣呢。


    他早已把過去的自己割舍。


    “你那個傻哥哥。”江夜雪低聲道,“他是真的傻極了,他的人生都已經被你害得如此淒慘了。可他想到你是慕容楚衣的外甥,是他自己的親兄弟,所以他不但沒有殺了你,還替你著急。他見你快不行了,發了報信煙火後,就不顧魔氣侵染,替奄奄一息的你渡了魔氣,並輸送靈力給你,吊住你的性命。”


    江夜雪說到這裏,仰起頭,輕輕笑了起來:“你說他有多可笑啊……當初的我有多可笑。”


    “那一口氣,我替你吊到了嶽鈞天趕到的時候,自己卻受了侵蝕。可我們的爹爹呢,他見你傷成那樣,隻急著將你帶回去療傷。卻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情況。”


    “不過……”他閉了閉眼睛,看不出他說這句話時的情緒,“也虧得他沒有注意到我的情況。”


    “我當時為了不讓你再受吞噬,將你承受不了的魔氣全部都渡到了自己身上,這番舉動實是危險至極。因為一旦這層魔氣最終無法驅散幹淨,按照重華的律法,是要將感染者處死的——真幸好嶽鈞天尋到我們後,眼中隻有你,全然視我為無物。”江夜雪嗤笑,“我在他眼裏,從來便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子,若是威脅到了他的聲威,成為他的汙名,他定會不管不顧地將我獻出去,處以極刑。”


    “我母親說的很對。嶽鈞天刻薄寡恩,為了保全他自己,什麽他都可以做,什麽他都可以付出,又何況是早已令他生厭的我?”


    “所以,我中了魔毒的事情,便對誰也沒有說,與你們一同回到營地後,我趁著所有人的注意都還集中在你身上,就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回了房間——嶽辰晴啊。”他歎息,“你永遠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我有多痛苦。”


    痛苦二字他說得很淡,但眸底的顏色卻是極深。


    “五內焚火,生不如死,說什麽都是輕的。”


    “哦。”江夜雪頓了一下,淡淡笑道,“抱歉。忘了你是嶽家的少主,從小被嗬護得太好,什麽苦都沒有吃過。我跟你說這些,你又如何能懂?”


    “再後來呢,我就試了許多種方法給自己拔毒,但都無濟於事。那種魔毒是重華從未接觸過的類別,根本克製不住,反而在我體內擴散得越來越厲害。那一陣子我時常會感到掙紮和困頓,覺得自己內心的憤恨與不甘變得那麽鮮明,鮮明到令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


    “我掙紮了很久。”


    那血淋淋的噩夢已經過去,人性與魔性的交鋒當年想也知道有多痛苦,如今卻都成了他嘴裏輕描淡寫的句子。


    江夜雪停了片刻,說道:“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覺得不必再掙紮了。”


    “嶽辰晴,我是為了救你,才變成那個模樣的。可我痛不堪言的時候,我又能對誰去說?從小到大,忍讓,寬容,退讓,謙和——最後卻落得這樣的局麵。我受夠了,我終於想明白了,兄弟手足又如何?我恨你!我不願再當當初那個傻子!”


    墨熄雖渾身僵麻不可解,但江夜雪的話他都能夠聽見。他閉上眼睛,眼前仿佛是年少時江夜雪溫柔而恭順的模樣,對什麽都很溫和,待任何人都很好。


    驀地,那個影子碎了,渾天洞裏是江夜雪森森然的冷嘲。


    “我娘說的沒錯,你確實奪走了我所有的東西。如果沒有你,那些本都該是我的!我又何必要讓你?就連你的命……嶽辰晴,也是我施舍了你兩次,才容你在這世上多活了這些年!還有你的四舅……”


    說到慕容楚衣,江夜雪眼中的惡毒裏蒙上了一層濡濕的欲,“你以為他不理你,疏遠你,責罵你,不看你,是因為不喜歡你?”


    “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話!我告訴你,根本不是的。他在重華最愛的人就是你,因為你是你那高高在上、無人可及的母親……是慕容凰的兒子,所以他哪怕不要自己的命都會護著你!”


    嶽辰晴身子驀地一震,含淚抬頭。


    “他不睬你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因為我對他下了手啊。”


    江夜雪眼眸微微眯起,緩聲道:“我順心而活之後,體內的魔氣不再令我痛苦,反倒能夠為我所用。然後我便發現……那魔氣可施展的地方當真是太多了。而其中最令我心儀的,便是我可以利用它去侵染一個人的身體,從此那個人除了我之外,就再也接近不了別的人。”


    嶽辰晴濕潤的睫毛顫抖著,出離的憤怒從他胸臆中升起,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猶在,可是震愕與怒焰卻讓他空洞的眼睛有了焦距。


    他喃喃道:“你控製他……”


    “不。我從來都沒有控製他。”江夜雪淡道,“那魔氣不純,並非有那麽大的功效。隻是,每月朔望時,他都會倍感灼熱煎熬,隻有飲了我頸間血,或者服下最上品的鎮心草才能得到緩解。”


    “不過很可惜,尋常他寧願自己打坐強撐過朔望,也不願自己來找我,隻有當鎮心草也舒緩不了他的痛苦時,他才會失去理智,被迫來到我的身邊。”


    說到這裏,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轉頭瞥了墨熄一眼。


    微笑道:“羲和君冰雪聰明,應當明白過來那一日你來學宮找我,見我屋內散亂,被上有血,便是出於這個緣由。他當時是實在受不住了,才來了我這裏。他那天理智盡失,在我房中到處砸亂東西,我給他喂了血和鎮心草,然後抱他躺到床上……”


    嶽辰晴聽到此處,怒嗥著打斷他:“江夜雪!!你竟敢這樣強迫他——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江夜雪卻以輪椅上的機括將他困住了,輕描淡寫道:“吵嚷什麽?我從來不會強迫楚衣。他痛不欲生,罵我是孽畜,我明明可以直接欺辱他,卻不曾這麽做。那天我隻是像往常一樣給他喂了我的血,然後抱著脫力的他上床小歇,我對強奸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比起強迫,我更樂意看他自己一點一點地喪失理智,看他每一次毒發都比之前更加崩潰。我就是要讓他自己跪著求我上他。那才是我所喜愛的情形。”


    嶽辰晴真的快瘋了,而江夜雪瞧著他的神情,心中愉悅更甚。


    他說:“我對他的這個原則,無論是我心態改變前,還是改變後,都從來沒有變過。”


    “我隻願他自己說想要我,他不說,我便不動他。當然,我必須把他留在我的身邊,誰也不許看,誰也不許親近……為此我下了黑魔咒,隻要他對某個人過於親密,他身上的毒便會傳到那個人身上,並且我不允許他把這件事說出去,一旦他說了,他便會即刻失去理智,成為隻知雌伏於我的欲念之獸——所以,你看。”江夜雪冷笑道,“我雖然得不到他,但他周遭也不再有什麽礙眼的人了。”


    “我可以一直等他。十年,二十年。我甚至可以容許他一直狠倔,不向我屈從。但我絕不會允許他身邊還有其他人環繞。尤其是你。”


    嶽辰晴道:“你……你簡直是個瘋子!!”


    “那又如何。”江夜雪波瀾不驚地,“君子我早已當膩了,當瘋子也沒什麽不好。另外,你也不必這麽憤怒,這世上多得是更令你背脊發寒的真相呢——譬如,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以黑魔之氣傷人的事情,當今君上早就清楚,並且是他曾經全力支持我這麽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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