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辰晴臉上血汙交縱,淚盡難流。


    他盯著江夜雪,喉嚨裏發出悲慘極了的哀聲與怒嗥:“你……騙我……你騙我!!!”


    “那是你自己傻。”江夜雪淡淡地,他麵對著墨熄的時候尚且還會笑眯眯,而麵對嶽辰晴的時候,他臉上所有笑意都斂去了,眼神冷得像冰渣一般。


    他似乎覺得墨熄那邊傷情太重,且魔草之毒根本無法自解,所以還是嶽辰晴更令他在意,也更使得他感到威脅和惡心。


    他一步步走到嶽辰晴麵前,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自己這位同父異母的兄弟。


    江夜雪其實是很高的,長身玉立站在嶽辰晴麵前時,那冷意與壓迫感著實令人感到肌骨發寒。


    “你自己傻,沒有頭腦,不信任你四舅,你又怨得了誰。”


    “我沒有!我隻是……我隻是……”


    “哦,你沒有?”江夜雪冷笑道,“你‘隻是’不小心召出了血池裏的陰兵,又‘不小心’重傷了你舅舅,是不是?”


    嶽辰晴臉色灰敗。


    “嶽辰晴,你當真是被他保護得太好了。哦不,不對,不止是他。”江夜雪道,“你還被你爹,被你伯父……被嶽家所有人當傻子一樣寵著護著,最後就真的成了個連罵人都隻有倆個詞的廢物點心。”


    他說著,一把揪住了嶽辰晴的頭發,將他從地上提起。


    而後側了一下臉,不用出聲,早已被他掏空了靈核製成傀儡的小蘭兒便乖乖推著輪椅朝他們走了過來。


    江夜雪手上力道極重,緊扼著嶽辰晴的脖子,將他摁坐到那把輪椅上去。


    那仿佛是被鬣犬叼回屍骨嶙峋的洞穴,嶽辰晴寒毛倒豎,根本不願坐到輪椅裏。他麵色蒼白且歇斯底裏地掙紮著,可換來的是江夜雪更狠的力道。江夜雪不由分說也不容拒絕地將他摁在了椅中。


    俯身,眯起眼睛,伸出兩根頎長的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


    “如果你是坐在我的位置上長大的,弟弟。你就不會長成這樣一副天真無邪的愚蠢模樣。你簡直是傻的令我羨慕,你知道嗎。”


    嶽辰晴渾身都在發抖。如果把一個人的皮肉撕開,骨血分離,從內到外翻個個兒,也不會血肉模糊到他現在這般了。


    嶽辰晴似乎有很多想說出口的話,崩潰的,憤怒的,悲愴的,惡毒的……但就像江夜雪所說的,嶽辰晴自幼被保護得太好,以至於他甚至連罵人都隻有那麽兩句詞。而那可憐巴巴的幾句話根本無法承載他此刻覆滅般的情緒。


    他像是要被這些情感壓碎,他已經被這些情感所壓碎了。


    他在這支離破碎間,能顫抖地拾掇起的,最後隻有無力的質問——“你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為什麽不該這麽做?”江夜雪立在輪椅前,這把椅子他坐了許久,此刻終於輪到別人坐在上麵了,他內心的微妙滋味令他眼眸瀲動著幽光。


    “嶽辰晴,你我同為嶽家的子嗣。你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又是什麽日子?”


    嶽辰晴抬起眼眸,沙啞道:“人人都道你是個君子……原來你……你心裏藏汙納垢……竟比誰都深……”


    江夜雪原本一直都很冷靜,或薄涼或陰森,或惡毒或虛偽。


    唯獨沒有過憤怒。


    可這句話就像一把密鑰,撬開了他心裏最鏽蝕的一把鎖。那蓄積依舊卻從不出柙的怒焰燒將上來,讓他的眸色發亮,麵目竟變得有些扭曲。


    他一字一字地在唇舌間浸潤著,風雨欲來。


    “我藏汙納垢,枉為君子?”


    江夜雪森森然嗤笑出聲:“嶽辰晴啊嶽辰晴……世上誰都可以這麽說我,唯獨你不配。你知道你在與誰說話嗎?”


    笑聲猝然斷裂陡地擰緊。


    江夜雪拂袖回頭,目光瞪著嶽辰晴的時候裏頭爬滿仇恨充著血絲。


    他一把搦起嶽辰晴的衣襟,緊盯著那張臉,唇齒充滿恨意地叩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句子——


    “如果不是我救你。嶽辰晴。你早就是一具塚中骨一個泉下人了!是你的活,換卻了你所謂的那個君子的死!!”


    這腔扭曲的仇恨積壓了太多年,當它真的噴薄而出的時候,令江夜雪恨得渾身都在細密地發抖,他猛地將嶽辰晴鬆開,力道太大,以至於輪椅往後滾了一圈。


    江夜雪仰起頭,他眼眸通紅地瞪著嶽辰晴,而後環顧著象征著嶽家最陰狠法力的渾天洞,環顧那些隻聽從嶽家當家召命的陰屍,目光瞥過被屍僵草麻痹了肢體的墨熄,瞥過渾渾噩噩的小蘭兒……最後落到昏迷於地受傷極重的慕容楚衣身上。


    他的胸口好像被一根細小的針狠狠地刺了進去,痛並非無法忍受,卻讓他呼吸沉滯,讓他眼圈發紅。


    他狠戾地乜過眼,懨懨地望著嶽辰晴。


    再一次重複那句詛咒一般的話:“是你的活,換卻了你所謂的那個君子的死……”


    嶽辰晴不明白他具體在說什麽,可單就這幾個字便已足夠令他麵色如土。


    嶽辰晴低低地:“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江夜雪冷笑。


    空氣中腥味濃鬱,見證這一切的不可回頭。


    而隻有江夜雪自己清楚,其實二十多年前,如果他選了別的一條路——什麽大殺戮便也不會有,嶽家的一切,他所要的一切,都該是他的。


    二十三年前。


    擺在他麵前的,曾有兩條路。


    ——


    那一年,年歲尚幼的他被母親喚到了偏房裏。


    饒是過了那麽多歲月,他仍能記得母親謝氏那張姣美極了卻也陰鬱極了的麵容。


    她對他說:“夜雪,我們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呢。”


    屋內焚著令人昏沉沉的龍涎香,昂貴的熏香繚繞著同樣衣著精奢的謝夫人,她滿頭珠翠,雪玉色的藕臂上戴滿了金釧銀鐲。記憶裏母親一直是這樣窮奢極華的打扮,未必好看,但她愛極了這樣的絢麗。


    因為那代表著嶽鈞天對她的寵愛。


    在重華教坊,綺年玉貌的琴女多如黍米,而能夠平步青雲,走到她今天這一步的,又有幾人?


    謝夫人自傲於她曾經的成功,又無限憂慮於她今後的處境。她很清楚,嶽鈞天與慕容凰是有婚約的,而她的野心並不止步於做一個低三下四的妾。


    為了獨占嶽鈞天的心,她使出了渾身解數。非但自己平日裏極盡討好丈夫,更是將江夜雪領到了府邸當時最賢德的一個宋先生門下,請宋先生在教授他煉器之術的同時,也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所以江夜雪年幼時與母親接觸不多,反倒常與宋先生一道讀書論話,老先生是個良善端正之人,也教得他溫文謙和,寬容修雅。


    如此努力之下,嶽鈞天自然是被謝夫人迷得神魂顛倒,他那時候更是對江夜雪無限滿意,酒至酣處,甚至還曾說過自己百年之後,想要讓江夜雪繼承嶽家,成為這個煉器世家的宗主。而聽到了這一句話的母親,哪怕明知是一句醉言,亦是欣喜得摟著江夜雪親了又親,無限歡喜。


    但隻可惜,嶽鈞天再是好色、再是風流,也終究是個寡恩之人。謝夫人也是深知他脾性的,所以短暫的歡愉後,她依舊會憂心忡忡地對江夜雪講:“你莫要看你爹如今待我們都好,但那個人總還是要入主嶽府的。一旦那個人過了門,你與我就隻能低三下四地做人,那日子不會好過。”


    而這一天,謝夫人將他喚入房中,拉著他的手,細細地將他端詳了一會兒。忽地將他擁入懷裏,緊抱住他,對他說:“阿娘就隻有你了……就隻有你……”


    “娘……?”


    女人哽咽半會兒,才道:“雪兒……慕容凰……慕容凰要嫁進嶽家了。”


    “……”


    “是在下月初一。”謝夫人將他放開,手卻仍緊攥著他的衣袖,猶如攥著救命的稻草,她雙眼通紅地盯著他,那雙美目一點兒不美了,全是仇恨與偏執。


    “雪兒……娘不甘心啊……怎麽能甘心……”


    “阿娘……”


    “我們一定要去爭,去鬥,去搶。你明白嗎?”


    可江夜雪那時並沒有任何爭搶的意思,其實母親迷戀的那些錢帛也好,地位也罷,他都並不在意。眼前擁有的這一些他早就覺得足夠了,甚至太過豐奢,如若令他選,他倒更喜愛書中所述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閑適日子。


    隻是望著阿娘那雙哀哀的,甚至近乎偏執的眼,這些話他說不出口。


    他一貫心善,不願令人傷心,又何況是自己的母親。


    “你放心吧,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娘不會平白讓她把你的東西都奪走,娘也不會隨意地任你欺負。”


    “這嶽府就隻有你與阿娘是一條心,夜雪,雪兒……阿娘的好孩子,阿娘以後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也一定要向著你娘,知道嗎?”


    “一切都會回到我們手裏的。”


    他眨了眨眼睛,他是個很早熟也很早慧的人,他不苟同自己娘親對權財的極度渴望,但他清楚她卑微的出身,明白她這一路走來的不易,也知道她唯恐朱樓崩塌的恐懼。所以他能在心裏與她和解。


    隻是他無心爭鬥而已。


    慕容凰嫁入府邸的那一天,她的母親盛裝打扮,盡態極妍。她本就是琴女出身,從前過慣了曲意逢迎的日子,拾掇出一張精致的笑臉來對她而言並非什麽難事。她知禮地恭迎她,謙和地忍讓她,卑微地奉承她。


    江夜雪看著心中不是滋味,便在喜宴開始,賓客滿座的時候,悄悄地離開了那觥籌交錯的大廳。


    天色很暗,晚來落雪。


    他緊了緊身上的裘衣,想起後院梅花開得正豔,就打算去那裏折兩枝擺到母親,還有先生的屋裏。於是踩著咯吱咯吱的細薄新雪,一路行去花園。


    而後他就在那裏見到了一個白衣若雪的少年,披著鮮紅色的鬥篷,正站在大雪裏,仰頭看著粉牆黛瓦邊的老梅樹。


    ——那是他與慕容楚衣的第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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