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重華都城到臨安不算太遠,乘靈舟走水路,一天也就到了。


    這一路上順風順水,兩岸重山猿聲相啼,所過城鎮也漸漸地從深簷鬥拱的恢宏建物變成了粉牆黛瓦,枕水人家。


    替他們掌船的是個約摸十七八歲的船娘,臨安人氏,常年往來於這一條水路之上。墨熄和顧茫常服出行,這船娘平日又隻關心魚蝦多少一斤,明日風浪如何,對政事毫無興趣,所以也沒將他二人認出來。


    一路上,她操一口吳儂軟語,咯咯笑著和兩人談天說地,一會兒講梨春國的風俗,一會兒講燕北城的嚴冬,樊城的牛肉湯粉要隔著胡辣子最是好吃,北境一家炊餅攤子賣的炊餅咯吱酥脆。


    顧茫一邊咬著船娘贈給他們的小魚幹,一邊懵懵懂懂地聽著,忽然來了一句:“你去過好多地方。”


    “我?我才沒有去過呢。”船娘的笑聲比細竹竿子點起的清浪還要晶瑩,“我到了一個口岸,教人家把吃的用的都送上來,我一年都不下幾次船,嘿嘿,腳尖不沾土,我是水上仙。”


    這要換作別人說,未免顯得輕狂造作。可這娘子確實生的明若芙蕖,豔若桃李,笑起來的時候梨渦濃深,眼眸更是含情帶水,黑得發紫。她立在船頭,素手纖纖撐著竹竿,衣袂飄飛烏髻如墨的樣子,倒真有些洛神出水的驚豔模樣。


    隻可惜是個小話癆。


    一路上盡聽她得兒得兒地舌燦蓮花,墨熄聽得有些累了,但側頭一看顧茫,他倒是津津有味,一雙藍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時候聽入神了,魚幹銜在嘴裏還忘了咬。


    “我從小就跟揀我回來的師父在這小船上過,師父駕鶴後,就我一個人過,別看我船小,什麽風浪沒見過,什麽人物都載過。”


    墨熄見顧茫有興趣,於是也就順著船娘問下去:“你都載過誰?”


    船娘頗為得意地:“不少大修啦,他們名號太長的,我都記不住的。不過我跟你們說,我師父在的時候,臨安封王嶽鈞天還撐過咱們的船呢。”


    墨熄頗有些無言,苦笑道:“嶽鈞天自己是煉器大師,他怎需得乘旁人的船?”


    船娘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我又沒有說謊,怎麽不會。他年輕時好喜歡微服出行,就有坐過我家的船,我當時還小,認不得他,回頭我師父就告訴我,說那個色眯眯的就是嶽鈞天。有事沒事就愛來臨安城惹些風流債。”


    “……”


    “我師父還說幸好我小,再大一些,見到這個人,就要往臉上抹淤泥,不然我那麽漂亮,就會被他看上,抓回去當小老婆。”


    “……”


    船娘道:“幸好這些年他年紀太大了,玩不動啦,我們這些掌船人都說沒再瞧見過他私行南下。”說著拍了拍胸脯,“鬆好大一口氣哦。”


    這一番話顧茫聽得糊裏糊塗的,墨熄卻頗有些尷尬。


    嶽鈞天這個人好色,這是重華人盡皆知的事情。慕容楚衣和江夜雪這種後輩的孽緣歸根結底也都是因為嶽鈞天太花心而導致的。


    隻是他沒想到嶽鈞天在民間的名聲這麽糟,尤其他自己封地的姑娘們,居然都把他當做鬼怪傳說一般駭然的人物,私下裏這樣說他。


    不過船娘講的也沒錯,嶽鈞天確實不靠譜,得虧他這些年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不然繼江夜雪,嶽辰晴之後,他沒準還能給自己再作出第三個繼承人來。


    船娘聊著聊著,有些飄飄然起來,邊撐杆邊道:“哎,也無怪嶽老頭兒喜歡往我們這裏跑,臨安府多美人,有幾家姑娘生得那叫一個水靈標致,我好幾回在水上瞧見她們洗菜浣紗,那模樣真是動人,也就比我差了那麽一點點。”


    墨熄聽得頭有些疼。


    顧茫倒是很淡定,又咬了一口小魚幹,說道:“你是好看的。”


    船娘一下子便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嬌聲誇道:“小哥你也很俏。”


    顧茫回頭看墨熄:“俏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也好看。”


    顧茫於是點頭,對墨熄道:“那這條船上你最俏。”


    墨熄一時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後轉過臉去,望著粼粼湖水被一葦剪破,輕咳了兩聲。


    快到臨安城時,水上頭的船隻明顯得多了起來。水鄉到底與帝都不同,船楫橫流,窈女浣紗,漁舟唱晚,越兒爭泅。


    墨熄甚至還看到一個最多四歲大的孩子浪裏白條似的在河中遊得歡騰。不由道:“水性真好。”


    “那可不是,這臨河一帶的住戶都是先學會戲水,再學會走路的。”船娘咯咯地笑著,“兩位客人,你們記得拾掇拾掇東西,等前頭看到更多踩浪捕魚的,那臨安口岸就到啦。”


    墨熄謝過了,又問道:“姑娘,你這些年見過那麽多人,可曾聽聞臨安山郊有個隱士,掌握著重生之術?”


    他見她爛漫天真,也不在乎什麽仙門術法,原本隻是僥幸一問,並不太指望她能回答些什麽。卻不料船娘歪過腦袋:“那是傳說中的三大禁術之一嗎?”


    墨熄心中一亮,說道:“正是。”


    “哦……我之前確實有聽幾個船客談起過這個傳說,說什麽臨安城外是有這樣一個高人。”


    “可知具體方位?”


    船娘搖了搖頭:“那我可沒記那麽清楚。我師父說過,生老病死都不能勉強,什麽重生之術的,我聽著也覺得太玄乎,當時就當成幾句閑談過了耳。你們若是有興趣,不如去城內找一找修士問吧。最近嶽鈞天大老爺來封地修養祭祀,舉家相伴,問那些修士肯定比問我有用得多。”


    她言談間瞳眸清澈坦然,自有一番尋常百姓的從容釋然。


    其實也是,如若放舟天外,一生過得漫長悠閑,生死倒也不是什麽非執念不可的大事。隻是這樣的恬淡寧靜,卻是從他們出生開始就注定求而不可得的。


    到了口岸,墨熄與船娘結清了貝幣,顧茫卻有些依依不舍地盯著船娘懸掛在桅杆邊的麻布袋。於是墨熄又問船娘買了一麻布袋的小魚幹,這回顧茫才高興了,抱著麻布袋,一邊吃,一邊跟著墨熄走在臨安城的巷陌裏。


    “賣蒸糕——荷花糕——桂花糕,步步高升——”


    “白蘭花啦,賣白蘭花~”


    此間風物與帝都不同,和北境邊關更是迥異,顧茫一路下來左看右看,雖然一句話也不多說,但隻有看到喜歡的東西,他就盯著那東西一動不動地杵著。過了一會兒,墨熄的乾坤囊裏就裝滿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


    從竹蜻蜓到小泥人,從小瓷杯到小絹扇,丁零當啷一大把。


    墨熄本來打算先直接去嶽家在臨安的宅邸拜會,但看時辰也不早了,於是改了主意,對顧茫道:“我們先找一家客棧住下,然後我帶你去吃晚飯,好不好?”


    顧茫正叼著一隻沾滿糖霜的糖葫蘆果兒,聞言也不出聲,乖巧地點了點頭。


    兩人尋了一家臨湖的客棧,此時正值荷花的花期之末,推開窗子便能瞧見蓮葉接天,無窮碧色,在開至繁盛的荷花上頭蜻蜓停駐,更有蓮蓬俏立,娉婷婀娜。墨熄將乾坤囊裏的閑雜物件都放在屋子裏了,然後兩人下樓去問店家。


    小二正在忙著擦拭桌子,見了墨熄便躬身問好。


    墨熄道:“勞煩,借問一下,臨安城口味最佳的酒樓是哪一家?”


    小二也是個明白人,見兩位的打扮雖然不惹眼,但裁衣的布料卻是頂好的品樣,於是堆著笑道:“哎呦二位客倌,那可得先說清楚了,口味最佳的可未必就是最富貴的,有些個喧鬧巷子裏做的小炒頂好,就是怕二位貴客嫌棄。”


    墨熄便回頭問顧茫:“你要好吃的,還是地方舒服的?”


    顧茫很耿直:“不能都要麽?”


    墨熄便再一次詢問地瞧向小二。


    “又要地方舒服,又要吃的好,那就隻能折個中啦。”小二道,“出了客棧門左拐,穿過三條大街之後會看到一家裁縫鋪,往裁縫鋪的左手邊走,第二個巷子裏有一家酒香樓。那家酒樓有上下兩層,位置寬敞,菜嘛,做的雖然不是最好的,不過也很不錯啦。”


    頓了頓,嘿嘿笑道:“掌櫃的從前是個跑碼頭的,江南臨水這幾座大城的點心肴饌他們家都有,水晶蝦球和糖醋鱖魚最是好吃。哦,別忘了他們家的梨花白,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倒是臨安城釀的最好的酒。”


    墨熄問顧茫:“想去嗎?”


    顧茫仍然沒有放下他那袋小魚幹,聞言咬著一尾魚幹點了點頭。


    謝過店小二,兩人按照指點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酒香樓。大抵是地方較偏,店麵租價公道,所以修的很大,環境確實比許多店家顯得寬闊舒適。他們要了一間二樓的座兒,點了些特色大菜和小炒,又要了一小壺酒,一些糕點。


    菜肴上的很快,不一會兒就齊全了。


    但見得蝦球瑩潤白剔,一顆顆飽滿的蝦肉晶瑩剔透,擺在鋪了綠荷的白瓷盤中。糖醋鱖魚芡汁鮮亮,筷子一戳,盡是肥嫩豐腴的潔白魚肉,蘸一蘸撒著細薑末的糖醋汁,端的是酸甜可口。蒜泥白肉亦是特調過的,三層五花肉,煮後切作蟬翼薄片,在冰鑒裏凍過,端出來是冒著絲絲涼氣,肥膩全然消卻,可蘸生抽與椒鹽,入口隻覺得滋味涼爽,肉質層次分明。


    至於一些熗爆的小炒也滋味極佳,爆炒腰花打著好看的卷,端上來時仿佛還猶帶灶台星火,嫩筍時件亦是爽脆非常。就連落湯青蔬菜湯也是碧嫩清口,教人看來分外有食欲。


    兩人正吃著,墨熄見顧茫特別喜歡那蝦球,不一會兒一盤就見了底,所以打算把跑堂叫來再加一份。


    正偏過頭準備往樓下喚人,忽然見到樓下櫃台前已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個熟人,一身白衣,神情凝肅,正和掌櫃的說著話。


    墨熄怔了一下。


    慕容楚衣?


    這麽巧……不對,他隨嶽家來臨安封地,不與嶽鈞天他們待在一起也就罷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頭巷陌裏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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