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房內。


    一個穿著黑衣勁裝,身形修長的男人立在顧茫的床榻邊。


    他手中握著一柄彎刀,雪亮的刀刃上還沾著淋漓的血,殷紅的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落著。而顧茫坐在床榻上,隔著半透明的霧紗幔帳,望著這個慢慢向自己逼近的男人。


    也許是身世回憶給他的刺激已然太大,顧茫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隻以一種近乎冰冷的麻木,盯著這個不速之客。


    忽然顧茫開口道:“為什麽要殺慕容憐。”


    黑衣人頓了一下:“……你怎麽知道是我?”


    顧茫盯著他:“燎國淬我如狼獸,我自有狼獸直覺。”


    黑衣人:“原來如此……”


    顧茫咬牙道:“所以為什麽要殺他!?”


    其實他原本並不抱著希望此人能夠回答,但黑衣人卻慢慢頓住了腳步。而後低悶的聲音就從他遮麵的黑巾後傳了出來。


    “你弄錯了。慕容憐確實是我動的手,但他卻不是我想殺的,我隻是受人之托而已。”


    “……”


    “不過我很清楚想殺他的人為什麽要他的命。”黑衣男子說,“慕容憐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換做是我,我也不會容他活在這世上。”


    顧茫又問:“那麽我呢?你費這周章來殺我,又是為什麽。”


    “你還是弄錯了。我根本不是要來殺你。”


    顧茫盯著那滴著血的刺刀,說道:“可真有說服力。”


    黑衣男子撫摸著刀刃,淡笑道:“如果可以,我確實是想直接取了你的性命,一了百了,最是幹淨。隻可惜這事不太容易做到。”


    “閣下私闖深宮靜室如若無人,怎麽取顧某的腦袋反而成了難事。”


    黑衣人微微一笑:“……果然是慕容憐知道的太多,而你知道的太少。”但他似乎也並不想與顧茫再多解釋什麽。重華王宮終究是高手雲集,他就算身法再好,如果拖得久了,馳援來了,他也保不準自己還能順利脫逃出去。


    於是他道:“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一個之前你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


    顧茫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多少有些猜到來人的用意了。


    按照燎國國師的說法,他如今的軀體就像一隻已經布滿了細碎裂縫的容器,隻要承載的刺激到了某種程度,他就會徹底崩潰,成為一個被黑魔之息完全吞噬的行屍走肉之人。來者沒打算殺他,卻打算告訴他一些秘密,顯然便是打算再激一次他的心智,將他的內心瓦解摧毀。


    顧茫坐直了身子,一雙幽藍的瞳眸死死地盯住對方。


    沒有那麽容易。


    流言的摧折,慕容憐的重傷,林姨的身份,他的宗親……那麽多風浪都已向他襲來過,他的記憶確實混亂一團,分崩離析,但他至少還能維係自己神識的清醒。


    他知道一旦被黑魔吞噬,情況將一發不可收拾,所以他不墜深淵。


    可對方還有什麽秘密能夠擊潰他呢?


    隻那麽短短瞬息,他的心裏掠過了無數猜測,而那些猜測都成了他提前為自己穿上的甲胄——他想著無論對方說出什麽,他都不至於會受到更大的刺激。


    直到那黑衣人對他道出四個字來。


    “天劫之誓。”


    顧茫在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四個字的深意時,獸類的本能便已令他顱內嗡的一聲爭鳴,血流亦是不自覺地變冷。


    他湖水一般透藍的眼睛微睜大了,他能感知到自己高築的城防也好,穿上的甲胄也罷,都將被這四個字逼到土崩瓦解。他直覺地知道自己應當想盡辦法不要再聽下去,可是就像飛蛾會被烈火吸引,明知不過死路,也會喃喃地問:“……什麽?”


    “你就從來就沒有仔細思考過君上為什麽會讓墨熄來接手你的殘部嗎?”黑衣人的話就像尖針一樣狠紮入顧茫的耳膜,“當年君上可是屬意他接任赤翎軍的,你覺得為什麽他一個最純血的貴族,最後卻會成為你北境軍的統領?”


    寒意從胸腔裏散出來。


    那黑衣人唇齒叩得森森然,說道:“是因為天劫之誓啊。”


    如同雷歿。五內俱灼。


    “就在你親手刺了他一刀之後,他還於金鑾殿前長跪了三日三夜,拖著一具病軀,替你留在重華的殘部求情。”黑衣人慢慢道,“他那麽高傲的人……那一陣子簡直把自己踩進泥塵裏。他曾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替你說話,為你辯白,最後換來的是什麽?還不是你那錐心一刺!”


    “你知道重華那時候有多少人笑話他嗎?”


    “他原本結仇就多,那些平日裏比不過他的貴胄都出來譏嘲他,說他識人不清,說他鬼迷心竅,甚至說邦國出了你這樣的叛徒,都是他覺察不及時所致。他們覺得如果他能早些認清你的麵目,那些無辜之人便不會枉死。”


    “他們把戰敗與失利都歸咎到他的頭上。一麵是家國對他的指責,一麵是你對他的舍棄,一麵是與叛國者的仇恨,一麵是對你長久以往的情誼。”黑衣人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無比,恨不能化作尖針,每一針都刺透顧茫的魂靈。


    “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在備受煎熬,有苦難說嗎?你在地獄的時候他一樣也在夾縫裏生不如死。不同的是,你去地獄尚知自己是為了什麽,他在夾縫卻根本迷茫至極。你們所有人都瞞著他,替他做選擇,枉顧他內心真實的感受。顧茫啊……”


    黑衣人的嗓音仿佛在唇齒間浸淫淬毒。


    “是你逼他的。”


    顧茫像是被蛇蠍蟄刺了一般猛地縮到簾帳深處去,臉色蒼白如紙。


    “是你什麽都不肯告訴他,將他的雙眼蒙住。是你畏懼他的挽留會動搖你的決心,所以自私自利地將他支到邊境去——是,你是果斷決絕了,可你連一個讓他好好與你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不……不是的……”顧茫抱著頭,縮在帳褥深處,“不是的……”


    “怎麽不是?如何不是?顧茫,你把他的信仰、尊嚴、光芒,全都踩熄滅了。就因為你自以為是地認為他會按著你安排的路走,從此過上清清白白高枕無憂的日子。你是何其得剛愎自用!”


    劇痛裂顱,顧茫困獸一般弓蜷著,低聲地哀哀道。


    “不是這樣……我不想他這樣……”


    “你不想那又如何。事實本已經如此。”黑衣人近乎是譏嘲地,“正因為你的隱瞞,讓君上能夠拿那三萬殘部的性命要挾你們第二次。第一次要挾你為密探,第二次要挾他絕不能反。”


    “天劫之誓啊。”黑衣人滿懷惡意地說與他聽。


    “為了一個他以為永遠離開了他的人,你的羲和君減耗了他十年的壽命,立下了不背叛君上,不背叛重華的誓言。”


    “顧茫,不知你向他哀哀訴苦的時候,他把這些都告訴你了嗎?”


    明知故問的句子。


    卻像是笞打在顧茫身上的鞣鞭,令他渾身都在瑟瑟地發抖,嘴唇青白地哆嗦著。


    不知他把這些都告訴你了嗎。


    眼前仿佛又浮現墨熄那張五官深邃而英俊的臉,長睫毛垂落的時候,遮住了眸中所有的墟場。


    墨熄抵著他的額頭,低聲地對他說:“師兄,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還有一輩子。”


    他冒著靈核破碎的危險,掘得了顧茫叛國的真相,他帶著顧茫泅渡上岸,聽到了顧茫的痛苦,明白了顧茫的傷心,許諾了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都會和顧茫一同承受。


    他唯獨沒有把自己的瘡痍亮給他看。


    唯獨沒有告訴顧茫,原來他們的一輩子,其實早已不再完全。那十年的陽壽,早已在無幾個人知情的狀況下,成了一個保全顧茫殘部的誓言。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麽嗎。”


    黑衣人看出了顧茫瀕臨崩潰的痛苦,上前一步,眼中端的是惡意滿盈。


    “最可笑的是,顧茫。他那個誓言根本就是白立的。你和君上明明早就承諾好的東西,卻讓他像個傻子一樣什麽也不知情,急得夙夜難寐。其實就算他不立這個誓言,君上就真的會將你的殘部為難嗎?不會的。”


    他汩汩流出他的毒液,刺沒到顧茫的肌骨裏。


    他勝券在握,他從顧茫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顧茫此刻的心境有多混亂,有多崩潰。


    他像是蜘蛛揮舞著八螯,從精心織就的蛛網裏踱向那個困在網中不得脫的獵物。最後一擊猶如悶棍擊落——


    “你們合起夥來整治的高明算計,第一個算計的就是他。顧茫,我若是任何心疼墨熄的親眷,我最大的希望恐怕就是望他這一生不要遇到你。”


    仿佛瓷麵在細碎地皸裂,發出令人不安的破碎聲。


    “是你害慘了他。”


    仿佛弓弦砰然繃斷,顧茫痛苦地低嗥了一聲,額頭重重地搶擊在床褥之間,他背脊弓著,手指埋入發髻之中,喉管裏是獸一般的哀鳴。


    天劫之誓。


    天劫之誓……!!!


    多年前學宮校場的風仿佛又起了,白樺瑟瑟,樹下捧著粽子小口小口咬著的清麗少年覺察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轉過眼珠安靜地看向他。


    那雙塵埃不染的黑眼睛。


    那一個他初見時就覺得猶如璞玉般難得的少年……終究成了他們棋盤上第一枚淪陷的棋子,而他卻還一直都渾然不知。


    “羲和君,望舒君,陸展星……顧茫,你以為這些人的犧牲都與你沒有關係,你錯了。在你成為君上股肱,為了你們的正清公道而籌謀的時候,他們就都成了你手中的棋。你永遠……也別想把自己摘出去。”


    說完這番話,黑衣人把一枚窄小的——銘記了墨熄立誓往事的玉簡放在了顧茫榻前。


    他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外頭。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留下去了,已經有強勢的靈力向靜室的方向逼來。他必須得趁著現在離開。


    但是他信心在握,他知道顧茫定是極難扛得住這一次打擊的,何況他還把記載了這段殘忍往事的玉簡設法盜了出來,交與了這個已經瀕臨崩潰的男人。


    黑衣人低聲道:“我說的話你若不信,玉簡是做不了假的,你便好好看看,你當年的一個錯誤決定,到底逼得他有多慘。”


    說完回刀入鞘,在墨熄他們趕到之前,疾電一般遊上簷牙,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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