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我什麽時候睡過你侄女了?”


    “你,你居然還不認!”表叔大怒,指著墨熄的鼻子道,“好哇,人人都說羲和君是個正人君子,我看你就是個衣冠禽獸!剛睡完你就翻臉不認人,還要責罰你女人的表叔,你、你、你簡直就是個白眼狼!”


    他在這兒吼得起勁,旁邊幾個人的神色卻是姹紫嫣紅各有不同。仰慕墨熄的近衛看上去都快氣瘋了,另外兩個散布流言的人則是瑟瑟發抖,顧茫戴著覆麵,完全看不出神色,不過瞧他姿態倒也還算淡然。


    至於墨熄自己,他坐在軍帳的椅子上,雙手交疊於膝,盯著此人瞧了一會兒,說道:“夢澤於我有恩,我瞧在她的麵子上,再稱你一聲前輩。前輩,我不清楚是誰跟你說了這般荒唐的事情,但我現在告訴你,夢澤十分清白,與我從來無染。”


    “呸!騙鬼呢,你少在這裏衣冠楚楚地給我裝正經人!”


    墨熄壓著怒火道:“中軍大帳我雖與夢澤獨處,卻無半點逾越之舉,你若不信,自可以去問她。”


    “誰跟你說中軍大帳了?”表叔豎著粗眉,神情鄙夷,“你難道還想在中軍大帳裏對我侄女動手動腳?流氓!我說的是晌午的時候!你在你自己營帳裏——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說你,你自己心裏清楚你都對夢澤做了些什麽!”


    墨熄:“……”


    顧茫:“……”


    見墨熄臉色微變,且不吭聲,表叔便有些得意了,他齜牙冷笑道:“沒說錯吧?這回還狡辯嗎?”


    “羲和君,我在赤翎營中,早聽說你北境軍治軍甚嚴,從不為女色所誤。今日看來也不過是敢做不敢當罷了!唉,隻可惜我那傻侄女兒瞎了眼,旁人瞧不上,偏瞧上你這種人麵獸心的不軌之徒,還被你玷汙了身子……”


    他仗著自己的年紀地位,話說的越來越刻薄,墨熄麵色陰鷙,抿唇不吭,但顧茫卻有些聽不下去了。


    “還沒完了?”


    “你又是什麽東西。”表叔打量他幾遍,翻了個他一個大白眼:“哦,也就一個侍衛,居然來教訓王室宗親,嗬嗬,真乃天下奇聞呐!”


    說罷喉嚨管裏又冒出一串不陰不陽的冷笑。


    笑還沒笑完呢,就聽得墨熄道:“你說的沒錯。”


    “我晌午時,確與人在帳中私會。”


    眾人皆驚!每一雙眼睛都倏地轉向墨熄。


    那表叔一愣之下,縱聲大笑道:“哈哈哈,瞧瞧!瞧瞧!我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吧?小火球兒,知慕少艾這沒什麽,你也不算違亂什麽軍紀大事兒,隻要你——”


    墨熄卻打斷了他的話。


    “侍官。”


    近侍瞧上去都快轉不過磨來了,情緒極其複雜地應了:“在。”


    “記我與人私會之過,參與君上懲處。”


    “……是。”


    墨熄的話還未說完,他靠坐在椅背上,修長十指交疊,接著一字一頓道:“除此之外,再記赤翎營此三人陣前傳謠,一並上參。”


    “?!”那表叔虎目圓睜,“墨熄,你、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明明已經承認了自己的行徑,卻還說我等造謠,你你你,你憑什麽啊你!”


    墨熄站起來,琉璃珠一般冰冷的眼瞳下睨,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因為那個人,並非夢澤公主。”


    “!!!”


    如果說方才墨熄承認自己與人有私情已是悚然,那麽這句話說出去之後,滿軍帳的氣氛都像是繃斷了弦的弓弩一樣,驟然碎滅了。


    其餘人自是不必說,就連顧茫都睜大了透藍的眼睛,愕然地盯著墨熄看。


    墨熄走到那表叔麵前,伸出手,抬起那張肥膩的臉,低聲道:“我真的已經忍你們太久了。”


    “自夢澤救我那一日,近十年,你們日日編造,句句訛傳,今日竟直接傳至我的麵前。前輩,我就想問你一句——有意思麽?”


    “……”


    “傳我與夢澤有情,傳我與夢澤有私,你們是覺得隻要說的多了,我就真的會娶她為妻,還是因為覺得你們了解我勝過我自己?”


    “這麽多年來我敬重夢澤,感恩於她,我人前人後說了無數遍,沒人聽我的,你們聽風就是雨,言之鑿鑿隻道我隨時隨刻都準備娶她。”


    墨熄頓了一下:“夢澤若真的嫁入羲和府,到底是對她好,還是對你們好?”


    表叔麵色漸漸有些發黃,眼神閃躲道:“羲和君,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問你啊。”墨熄森然道,“一心造勢,甚至不惜汙蔑自己侄女的清白,你們這一支慕容旁族為的是什麽你自己心裏很清楚。又何必再來問我。”


    “你……你……”表叔肥厚如豬腸的嘴唇哆嗦半晌,眼珠子四下亂轉。卻也因為心虛而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墨熄直起身子,有些懨懨地閉了一閉眼睛。


    正當他準備結束這場對話時,那表叔卻忽然重新想著了一塊新的立足之處,揚眉急急喝道:“墨熄,你……你你、不用編排別的理由!我看你、你就是個冷血薄情之徒!”


    “……”


    “夢澤自幼與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誰不知道你原本對她有意?”


    墨熄的鳳眸都睜大了,在這一番爭執裏他有過錯愕,有過厭惡,有過憤怒也有過倦怠,唯獨沒有過茫然。但表叔這一句話幾乎都要把他給震懵了。


    他幾乎是噎了一會兒,才問道:“……我怎麽就原本對她有意了?”


    表叔道:“你若不是原本對她有意,她何至於在洞庭水戰時為了救你,自損至此?她既然曾經能夠那樣對你,定是因為你待她亦是不薄,否則誰會無緣無故為旁人做到如此地步?難道你想說是夢澤自作多情不成?!”


    墨熄當然不可能為了撇清自己,就把“自作多情”這樣的判詞扣在夢澤身上。表叔見他沉默,愈發得勁兒:“如今她身子垮了,年歲也大了,你便看不上她,急著與她劃清界限。人都說羲和君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原來你非但不是個君子,還是個負心薄幸的卑鄙小人,無恥之徒!”


    最後八個字說的抑揚頓挫擲地有聲,帳篷裏沉默許久,忽有人清脆撫掌。


    “真棒,講完了嗎兄弟?”


    表叔轉頭一看,見拍巴掌的是墨熄身邊那小侍衛,不由怒道:“怎麽又是你?都說了你不配和我交談!”


    顧茫笑道:“我也沒打算和你交談,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把話說過癮。”


    說罷轉頭對近衛道,“勞兄弟你把這位前輩帶下去吧,找個帳篷關起來,管得嚴一些。沒別的意思,隻是前輩舌燦蓮花,陳詞實在太過出彩,放由他這麽出去嚷嚷,咱們這仗也不用打啦,直接給羲和君定罪罷。”


    近衛還沉浸在“羲和君居然真的和人在帳中私會”的震驚中無法自拔,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磕巴道:“啊?……那,那墨帥您看……”


    墨熄還未發話,就聽那表叔嚷道:“姓墨的!就算你此刻關了我又能怎樣?有本事你昭告整個重華你另有新歡了啊,你別說我們慕容旁支居心叵測,且看看其他無關之人將會如何評判你!我告訴你火球兒,你負了夢澤,你就是德行敗壞!至於私下裏攀上你的哪一位,她就是——”


    就是什麽他是來不及說出口了。墨熄倏地抬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墨熄的力道極大,雖並不打算傷及此人,盛怒之下卻還是將他扼得喉頭一歇,差點背過氣兒去。


    墨熄將他單手從地上提起來,盯著那張不住漲紅的臉道:“……我忽然想起來了。”


    “前輩,你叫慕容烈,是不是?”


    慕容烈被他捏淩空離地,雙腳亂蹬,麵如豬肝地翻著白眼瞪著他。


    “傳聞中,先望舒當年執意不願娶趙夫人為妻的時候,曾有百官諫言。其中言辭最為刻薄激烈者,便是一位叫做慕容烈的遠親。”


    “——是你吧?”


    “嗚……嗚嗚……!”


    墨熄黑色的眼眸中閃著冰冷的光澤,顯然已是忍到了極致,一字一頓道:“從先望舒,諫到我身上。前輩您還真是三十年如一日,時時刻刻在替別人家的親事憂思勞碌。不過晚輩可能要讓您失望了,夢澤於我如妹,哪怕在重華人的口中我成了無恥之尤,我也絕不會娶她為妻。”


    慕容烈都快被他給捏死了,兩眼翻白呼哧氣喘,看得周圍兩個赤翎營的貴族兩股戰戰,抖如篩糠。


    眼見著再捏就真的要出人命,墨熄修長的手指這才一鬆,慕容烈便如稀泥一樣驀地跌坐回了地上,捂著紅通通的脖子不住地喘氣。


    “前輩或許曾在先望舒的身上謀得了利好,但是我今日提醒你一句。先望舒是先望舒,我是我。三十多年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會在我身上重演。重華不缺一位先望舒了。”墨熄頓了頓,“也不缺一位趙夫人。你省心吧。”


    說罷之後,便懨懨地揮手,命近侍將他與另外兩個傳謠之人一道壓了下去。


    待人都退下了,墨熄抬手,在帳營裏重新開始施加結界。


    顧茫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墨熄,他雖是逼得急了些,但也不是沒有圓過去的辦法,中午帳篷裏的事情,你又何必要如實承認呢?”


    墨熄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止和他承認了。我也已經與夢澤說過了。”


    顧茫驚了一下:“說什麽?”


    “說我早有中意之人。”


    “……”


    “以前就對她說過,她不信。但最近大概是覺察到了一些什麽,所以也知道我沒有騙她。”墨熄道,“你不必多想,這種事情遲早也是瞞不住的,明日還要再攻大澤城,我還有些卷宗要看,你早些休息吧。”


    顧茫瞧著他深邃的眉眼,神情間很有些固執的模樣,心中又是雜亂又是酸澀,不禁歎了口氣:“唉,你這又是……何必呢……”


    墨熄將最後一重結界布好,回頭道:“我願意。”


    “……”


    顧茫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走上去捧住了他的頭,沉默一會兒,與他額頭相抵。


    夜深了。


    顧茫卻沒什麽睡意,墨熄在看卷宗,他就在旁邊一邊吃點心,一邊看自己寫的記憶錄,看了一會兒,忽然合卷道:“墨熄。”


    墨熄自卷牘中抬起頭來,抬手執了柄銀勺,撥亮了燭火:“怎麽了?”


    顧茫道:“我忽然想到啊,之前忘了問,你和那個慕容烈提到的先望舒和趙夫人……他們是怎麽回事?”


    墨熄睫毛輕動:“趙夫人就是慕容憐的母親,你對她沒什麽印象了麽。”


    “記得不算太清晰了。”顧茫道,“而且我與她的接觸原本就很少,她不愛與人多話,在世的時候對下人的管束不多,但對慕容憐倒是一直很嚴厲,府中最常聽到的就是她不讓慕容憐幹這個幹那個,全都要按她的意思來。”


    頓了頓,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過她長得倒是挺好看的。”


    墨熄道:“趙夫人確實容貌出眾,曾是重華數一數二的美人,當年是被先君指婚給先望舒……也就是慕容憐的父親慕容玄的。她的才華相貌都無可挑剔,家世也與先望舒門當戶對,不過慕容玄當時曾與另一個位分卑微的女子生了情愫,便怎麽也不願娶她,場麵鬧得非常難堪。”


    顧茫撓撓頭,這些傳聞他雖然不記得了,但確實能從其他回憶裏推敲出一些趙夫人和慕容玄的往事糾葛來,因此也不算意外。


    他試探著問:“那後來慕容玄怎麽就同意與她成婚了呢?”


    “局勢壓力吧,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緣由。”墨熄搖了搖頭,“隔得太久了,傳聞七七八八的,怎麽樣的說法都有。你怎麽忽然在想這個?”


    顧茫道:“唔……因為我印象裏有個人,她也是望舒府的奴役,我小的時候,她非常照顧我,我總覺得她可能就是先望舒曾經喜歡的那個姑娘——”


    墨熄道:“不會是她。”


    顧茫聽他斷然否決,有些詫異:“為什麽?”


    “先望舒喜歡的姑娘是個臨安來的普通百姓,而並非仆奴。”


    顧茫又往嘴裏塞了一塊綠豆糕,腮幫子微微鼓起一個小包,墨黑的長發在臉頰邊溫潤地垂著:“啊,那她既然不是奴籍,又為何不能與先望舒成婚?”


    “因為就算不是奴籍,地位也相差太懸殊了,而且那姑娘之前好像受過傷,記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具體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聽過許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一種傳言是說,臨安屬於嶽鈞天的封地,百姓皆隸屬於嶽鈞天管轄,但嶽鈞天與先望舒關係向來不睦,知道他與一臨安姑娘相戀後,就慫恿黨羽一起去君上麵前諫言,指摘那姑娘是燎國臥底,最終迫使姑娘離先望舒而去。”墨熄放下卷軸,他一貫不喜歡這種八卦傳聞,聽別人講的時候他就很厭惡,自己來說就愈發神情尷尬。


    他稍微停了一會兒,才接著道:“不過還有一種流傳更多的說法,是說嶽鈞天並沒有說她是燎國臥底,而是派人去打探了她的出身,後來得知她曾經是個青樓娼妓,於是稟報了君上,那臨安女子就自然不可能入主望舒府成為慕容夫人了。”


    他頭疼地揉按了一番自己的眉骨,說道:“差不多就這樣,別的說法還有很多,我沒記住。但大抵都與嶽鈞天有關,說那樁婚事最後是他攪壞的,他覺得那姑娘是自己封地的百姓,又來路不明,不願背責,所以一直很反對他們成親。”


    顧茫看他無奈地講著八卦的樣子,瞧上去又好笑又可憐,忙繞過去替他捏了捏肩,趴在他背上哄道:“好了好了,記不住就不講了。”


    “抱歉。你要是有興趣,我下次去書攤給你買一本異聞錄……”


    顧茫忙道:“不用不用。”


    讓墨熄去買異聞錄?別難為人家小本生意了,人掌櫃該以為他是來查封書攤了的吧。


    兩人聊著聊著,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夢澤之事,雖然軍中已隱有傳言私下遊走,但情勢緊急,且北境軍的軍紀比其他兩營要好上許多,因此流言蜚語大多隻在赤翎營內流傳,暫時掀不出什麽浪頭來。


    第二日晨曦破曉時,重華按計劃,對大澤城發起了第二次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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