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驀地抬起臉來。


    隻見昏暗的燈燭中,顧茫睫羽輕顫,繼而緩然睜開了眼眸,那雙藍眼睛深得像海。


    他怔忡地望著墨熄,所有的意識都還未湧上來,掌控他神情的隻有本能,於是那張清瘦的臉龐是放鬆又柔軟的,像“顧茫哥哥”該有的那個樣子,溫柔極了。


    “我的公主殿下……你怎麽哭了……”


    他歎息地呢喃著,可墨熄還未回答,顧茫那種做夢般的神情消失了,他逐漸清醒了過來。於是幾乎肉眼可見的——錯愕、驚懼、執著、殘忍、悔愧……每一種情緒都是他過去的殘片,潮汐般湧將上來,將他眼裏的溫柔衝刷殆盡。


    待這些情緒都褪下之後,顧茫驀地起身,將手從墨熄掌心裏抽回,臉上是那種他早已戴習慣了的狠戾假麵:“墨熄你瘋了?!誰讓你來修羅間尋我?你知不知道——”


    可打斷他的是墨熄突如其來的擁抱,這個男人的溫暖而結實的懷抱將他牢牢擁住,像是要將他從冰凍三尺的湖水之中捕撈,揉進他久違了的人間四月。


    顧茫的藍眼睛一下子睜大,他被墨熄這樣抱著,太吃驚也太惶然了,以至於竟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些什麽。


    墨熄緊緊抱住他,下巴抵著他的發頂,不住地親吻著、撫摸著他的頭發。


    “我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隻一句話,顧茫渾身都繃緊,他掙紮著,想要將墨熄一把推開。可是手還未用力,就感覺到這個抱著自己的男人在微微顫抖,墨熄沙啞道:“師兄,別再說什麽傻話了,也別再做什麽傻事。”


    顧茫幾乎是有些無措了。


    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都將自己偽視得很好,他築起最堅硬的蚌殼,讓世人都隻能看見他的冷酷決絕,仇恨殘暴。可隻一覺醒來,他發現自己的偽飾被刺得支離破碎,他最想保護的那個人眼眶通紅地出現在他麵前,伸手觸及他那一顆無所遁逃的柔軟的心。


    他幾乎是本能地否定:“墨熄——你根本隻是一知半解,再說我的事情與你又有什麽關係?我早與你說過咱們倆不是一路人,我根本……我根本……”


    墨熄的回應是把手撫在他的腦後,嗓音渾沉,帶著鼻音,他說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顧茫:“……”


    他們像是隔著一層冰麵,外麵的墨熄要擁抱冰層底下的顧茫。他無論玄冰有多冷,怎麽也不肯退卻,於是冰層在一點點地化開,一點一點地崩毀。


    “你根本就不願殺伐,不想征戰。你也從沒有想過要害我,沒有想過要報複任何一個人……”


    墨熄聲音低低的,方才顧茫睡著的時候他在哭,如今顧茫醒了,他卻又不願了。顧茫受的苦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讓這個柔軟而堅韌的生命再為他擔憂、替他難受些什麽。


    “八年了,顧茫,你很苦吧……”


    “對不起,是我沒有懂你。”


    他每說一個字,顧茫在他懷裏的顫抖就越鮮明。而等最後這句話說出口,顧茫便在這一瞬間像是要被什麽壓垮了,他瑟縮得那麽厲害,墨熄甚至能聽到他堵在喉頭的低低哽咽,能感覺到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浸在了他的胸膛。


    “不……不不……”顧茫胡亂地推搡著,墨熄從前從來隻看過他顧茫哥哥聰明機敏的模樣,而此刻被逼到絕路裏卻還要掙紮著說謊,隻為了保護他,不讓他接近自己的顧師兄卻這麽笨拙,笨拙到固執,笨拙到可憐。


    笨拙到讓他整顆心,整個人都千絲萬縷地抽痛起來。


    顧茫不知道自己還能解釋什麽,還能獻祭什麽,他隻是一直在保護著別人,這種保護成了刻進他骨子裏的本能,而一旦做不到了,就會讓他如瞎目斷爪的龍一般手足無措。


    他不住地重複著:“不是這樣的……你不明白……”


    墨熄握住他的手,眼圈微紅著:“你就一定要推開我嗎?”


    “……”


    “那麽多年了,師兄,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麽?不是你刺我一刀,不是你離我而去,而是你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我不認識的人……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難過?”


    “我清楚你是想保護我,不想牽連我,可是我也早已和你說過的,我在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沒有一個可親之人了。你護著我的時候,何不想想什麽才是對我而言最殘忍的?我難道會怕與你同受苦難,怕受眾人非議指責嗎?——我怕的是你再也回不到我身邊,顧茫,我怕你走啊!”墨熄閉上眼睛,即使淚能忍住,睫毛卻已是濕潤的。


    “這麽多年……我待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以前我總是希望我的真心能夠換得你的實意,但是經曆了這麽多,你喜不喜歡我,願不願意與我在一起,這些都不再重要……我隻請你……”


    他撫著顧茫的頭,垂眸親吻顧茫的額角,強忍著聲線的顫抖,喑啞道:“我隻請你能給我保護你,陪伴你的機會……我隻想守著你……你就真的什麽真相都不能與我吐露,不能把你肩上的重擔分給我哪怕一點點?”


    “顧茫……我也是你的手足同袍。你寧願墜我入寒窟,也要讓我這樣痛不欲生地活著嗎……”


    他說的是那麽真摯深情,可是顧茫卻隻覺得難受的厲害。


    八年了。


    從顧茫決意成為密探暗子的那一天,他就籌謀過墨熄的未來。但那個時候他們還那麽年輕,尚未經曆過情愛的苦楚,因此顧茫很天真地以為隻要自己絕情一些,這個年輕人會覺得愛他是一件極痛的事情。


    隻要痛了,墨熄遲早就會放手的。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紮的墨熄滿掌是血,刺的墨熄一身是傷,墨熄卻始終都沒有將他放下。這些年,他一直希望墨熄能夠把他們過往的愛意看淡,希望墨熄能夠好好地過安定日子,娶一個溫柔賢良的妻子,有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


    年少輕狂時發生的那些不可遏製的情與愛,遲早都會被歲月滌蕩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他原本就是這樣為墨熄考量的。


    可他最終還是弄錯了一件事情:這世上的愛與不愛,確實都是可以改變的,唯獨心永遠是那一顆。


    墨熄從來就不是一個隨意的人,在他決意向顧茫告白的那一天,他交給顧茫的就不是他的愛。


    而是他的心。


    他的……


    忽然之間,顧茫意識到有什麽不對,他貼在墨熄胸膛,能感知到墨熄的靈流是那麽微弱,靈核近乎是破碎的。


    昏迷前修羅間裏的情形仿佛又閃至他的眼前——墨熄來救他時,臉色白的可怕,難道說……


    顧茫驀地抬頭:“你是從哪裏知道這些真相的?”


    “……”


    “你又去了蝙蝠島?又用了時光鏡?”


    墨熄看著他驟然緊張的臉,凝視著那雙不安惶然的藍眼睛,慢慢的,眉目間有了些柔軟而悲傷的笑意。


    “你是在替我擔心嗎?”


    不等顧茫答話,他又像是生怕遭到否認與拒絕似的,低頭親了親顧茫的眉心:“我沒事。”


    可顧茫的心卻像被割裂開了,萬般猜測湧上心頭隨即又褪下,唯剩一個至為清晰的答案留在灘塗上。


    這一次顧茫沒有問,他喃喃著,眼淚順著他柔軟的臉龐淌了下來,他說:“……是……載史玉簡……”


    長睫毛簌然合攏,顧茫隱忍著,壓抑著,似乎想再說些什麽來劃清他們之間的鴻溝。


    可是……


    八年了。生死殘忍做盡,也終擋不了墨熄追著他的步伐,走到了這一條布滿荊棘的小路上。他設下的障礙,留下的險阻,最終並沒有攔下那個年輕人的步伐。


    他的小師弟還是追了上來,他在黑暗裏回過頭,看到八年前的愛人已經不再那麽年輕,他風塵仆仆,滿身血汙,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固執而黑亮的眼睛。被他割舍的戀人奔向他,追上他,然後站在荊棘叢裏,喘息著,對他說——


    師兄,顧茫,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吧。


    冰麵砰地徹底碎了,碎作千片萬片晶瑩的光點,冰層下麵那個久凍沉睡的人終於被他的小師弟擁入懷中。


    顧茫忽然再也忍不住,那根緊繃了八年的弦終於砰然斷裂,他終於失聲痛哭,他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輕賤了你的情意,沒有看懂你那一顆固執難移的心。


    是我妄自為你做了選擇,沒有問你願意去行哪一條路。


    是我沒有尊重你的意願,沒有明白你最在意的是什麽,而把我的謀算,強加到了你的命運上。


    是我一直在欺瞞你……不給你同行的機會……


    八年了。


    我傷過你,害過你,疏遠過你,刺痛過你,我做盡了讓你失望的事情,甚至差一點要了你的性命——


    你為什麽還不回頭啊,我的小傻瓜,我的公主殿下。


    你為什麽還是要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把真相掘得,然後披風戴雨,傷痕累累地來到我身邊,你為什麽那麽那麽傻。


    “墨熄,對不起……”


    墨熄撫摸著他頭發的手微微一頓,他會錯了意思,於是道:“沒關係,我知道你選擇了什麽,我也知道你為了這個選擇忍耐了什麽,遭受了什麽,付出了什麽……不用跟我道歉,其實我早也與你說過,你若真的不喜歡我,想要無拘無束,我也不再勉強,隻要你能回來……”他說著,眼圈慢慢地紅了,嘴唇輕輕碰著顧茫的額頭。


    像是最虔誠的禱祝。


    “隻要你好好的,能讓我陪著你,能給我機會,和你一起分擔……顧茫,我的好師兄,那就夠了。”


    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大抵是怕自己的擁抱會讓顧茫覺得介懷,於是他又低下頭,眷戀地用下巴輕輕貼了一下顧茫的前額,就打算鬆開。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被一個猛烈的力道回抱住,顧茫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是離群的獸終於得歸同伴,顧茫已經完全泣不成聲了,這個流離失所、孤獨了太久,承受了太多,獨守秘密八年載的男人,終於在戀人的懷裏崩潰得大哭,他的額頭貼著墨熄的心口,近乎是哀嗥地,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心酸苦楚都在這點滴眼淚裏流盡掉。


    顧茫緊緊回抱著墨熄的腰,纖長柔軟的眼尾濕紅的可憐,他終於哭著道出了這些年來一直漚在心裏,幾乎已漚爛了的話:“……太痛了……墨熄……我真的太痛了……”


    墨熄被他抱著,這種擁抱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那麽絕望又那麽疲憊,他的心一下子被攫緊了,他摸著顧茫的頭,低聲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什麽都是一個人……我做什麽都隻能是一個人……那麽多年我不能和周圍的人說哪怕一句心裏話,我還要去殺我自己邦國的百姓,修士……殺我的手足同袍……真的太痛了……墨熄……”


    墨熄哽咽著:“是……我都知道……”


    “我真的快要被逼瘋了……就好像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有一把刀在狠紮我,我卻還要說……紮得好,紮得痛快……”顧茫顫抖著,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不想殺人啊……我想回重華……我想陸展星還活著,我想什麽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吧,你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些,我陪著你,我一直在你身邊……”


    顧茫卻不說了,顧茫睜著那一雙被淚水洗到透藍的眼睛,半晌後,他低聲地喃喃:“我也不想離開你……”


    “我——”墨熄原想不住地安慰他,不住地說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可是聽到這句,他卻怔了一下。


    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有再打破這份寂靜,唯有心跳怦怦的聲音。


    一聲,一聲,一聲……


    那麽急,那麽快,仿佛那個捺在心底那麽多年的真言即將破土而出。


    顧茫輕聲的,那個堅韌強大,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安定人心的魄力的人,此刻卻是如此的怯懦。


    好像是一個窮怕了的人,在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試著擁抱一個他曾以為自己注定得不到的昂貴饋禮。


    他低低道:“我不想騙你……不想你走,我,我一直都不想……”


    “……”


    “我不想看你走,我不想看你和其他任何的人在一起。”


    墨熄的手頓住了,他那張清俊秀美的臉龐驀地蒼白,又驀地泛紅,他明明是已經放下希望了,想著隻是師兄弟了也罷,隻要顧茫能夠康健能夠快樂,能夠輕鬆自在,怎麽樣都好。他再也不會逼他,再也不會強求他,難為他。


    可是顧茫的這句話卻像是把他方才親手掐熄的火又點燃起來。


    顧茫闔上眼睛,多少年的偽裝終於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他說:“墨熄,我是真的喜歡你……”


    墨熄的心跳仿佛就在這一刻凝止了,他看著眼前的人,看著那張濕漉漉的,憔悴的,卻真實的臉龐。


    他一生做過最好的夢,也不敢聽到顧茫真心實意地道出這句話。


    “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對不起,從前是我太自私了,是我沒有想過你真的要的是什麽,真的怕的是什麽,我隻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保護你,卻不知道……卻不知道……”


    卻不知道你會跌跌撞撞地追趕過八年的時光,把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辜負,隻為尋我歸來。我不知道你從那麽年輕時就已經認定了一個人一輩子。


    我不知道哪怕經曆了這麽多,你最後仍願陪我,哪怕到地獄去。


    顧茫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龐被墨熄抬起,墨熄眼眸濕潤的,他抬起手,一點一點地拭去顧茫臉上的淚痕。


    低聲道:“卻不知道我也那麽喜歡你?能喜歡那麽久?”


    顧茫垂下眼睫,輕輕地:“對不起……騙了你那麽多年。”


    “……”


    “你還要我嗎?”


    “傻瓜……我從第一次與你告白,就說過我認了一個人,就是一輩子。”墨熄的心都在發顫了,卻還竭力維持著自己的鎮定。


    他不能再在顧茫麵前落淚的,他告誡過自己。


    於是他彎起那雙濕潤的鳳眸,他展開一個似是無限燦爛,又似是無限悲傷的笑容,他說:“我答應過你的事情,都是一生作數的。這才過了八年啊,你我這人生路還有很長,你說我怎麽會不要你。”


    這兩個承受無數被迫的謊言、曆經多少的悲歡離合的人,傻傻地,怔怔地看著對方,他們因為終於而來的破鏡重圓,於是誰也不再哭,但也因彼此心裏都知道人生路雖長,卻注定再也不得康健,不像從前,於是誰也無法釋懷歡言。


    他們早已被命運與時勢折磨得遍體鱗傷了,可是當那兩雙沾著濕潤水汽的眼睛互相凝望著的時候,他們卻還是哽咽著,慢慢地從自己心中拾掇出所有的勇氣與溫暖,朝對方盡力綻開了他們如今能浮現的——最為柔軟的笑痕。


    一雙傷痕累累的困獸,終於再無間隙與隔閡地相擁相偎,冰層融化了,他們終於可以汲取對方身上的暖,分擔對方身上的痛。


    從此無盡寒湖也罷,人間四月也好,他都與他在一起,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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